第92章 (七)桃李醉紅妝

流雲山門裏,小雪撲簌地下。千余個白衣人影吐息沉氣,腳步齊整,進罡走中宮,持劍而行,布出金罡陣法。

此陣往日晨練時必定會行一次,但尋常會在中院裏操練,今日東青長老不知怎地將地兒騰到了山門前。只見這老頭懷抱龍紋七星劍,煞氣騰騰地望著北處隆恩真君殿,似是在等候何人。

門生們唯唯諾諾地陣布走。玉丙子持劍的手有些發酸,這日擺劍陣比往時久了半個時辰,她受不住了,便悄聲向一旁配著二珠的弟子問,“長老怎麽了,今日是發生了何事?”

那二珠弟子見她面目秀美,臉上發燙,卻輕咳一陣故作鎮定:“前幾日門主歸來,門內不得不戒嚴有備。”

“門主……”玉丙子若有所思地點頭,她腳步不亂,心思卻已飄開來。

三日前,她在冰池這頭望過一眼,那人比她想象中的纖瘦,身姿柔倩,面容隱在紗笠裏。天下第一的名頭太重,不知那人單薄的身子如何能擔住,但那臨千劍陣而不懼的膽魄卻又著實懾住了眾人。

東青長老眉關緊鎖,皺紋擰作一塊兒,似層疊不散的愁雲,見有人略略分心,暴喝聲旋即響起:“不得分神!七星燈亂,踏罡有誤,如何能合氣禦敵?”

眾門生悚然,口裏趕忙念八卦罡,卻不知要禦何處的敵。不過這答案很快揭曉了——遠處忽作一陣狂風,木折石崩聲如驚雷轟動。真君殿灰瓦掀飛,厚重朱門猛地敞開,依稀可見殿中被刀風掀得泥爛的靈官像,頭顱滾落,金鞭節節脫裂。

在巍峨陰影裏,彎拱的白石橋上漸漸浮現出個伶仃人影。縹緲遙遠,在雪霧裏看不大清,但手裏似是握著把刀。

雖不知為何,那人踏雪的簌簌響聲卻清晰可聞,一步接著一步,不疾不徐,卻震得東青長老肝膽欲裂。

石橋離真君殿百尺之遙,僅憑刀風就能隔門斬裂靈官像,不用想都知道這是何人。於是玉東青目眥盡裂,吼道:“布陣——”

霎時間,燈火如浪湧,千人運劍,破風聲似霹靂撼天,山嶽摧崩。天山門劍法一人使來在武林中不足稱奇,但劍陣可稱一絕。兩儀八卦,龍門金罡,四十九陣合千人之力變幻莫測。

這是天山鎮門之法,另一件鎮門法寶現在正鎖在冰池劍冢底,因此玉東青本該無需如此怖懼,但他卻怕了,怕那提刀緩行而來的人。

他忽而明白自己怕的不是刀,而是人!玉白刀法傳十數代,卻沒一代似如今的刀主般使得圓融極致,可謂一刀在鞘風霜消,三式落定星辰搖。

玉丙子循風望去,頓時失了神。

那人已緩緩踏過門楹,站著真君殿前。風雪淒然,連雲杳茫,在飛檐厚重如墨的陰影下,他的身姿像細碎的雪片,似是一碰就要散去。

玉求瑕一手按著垂紗鬥笠,另一手提著葦刀,擺在他面前的是天山千劍陣,山門看上去僅有幾步之遙,其間卻又似隔著萬丈深淵。

東青長老反而篩糠似的發笑,龍紋劍在鞘裏發出尖銳長嘯:“你果然來了。我在此等了三日,盡日窮夜,連朝接夕,好不辛苦!但我知道你定會經由此處,不過山門,你出不了天山。自然,不過我這一關,你也出不得山門。”

白衣刀客笑道:“在下好大的福氣,竟能教諸位苦候許久。本來在下乏了,要在靜堂裏好睡幾日,卻又不忍心讓各位每日費神擺劍陣,便溜出來啦。”

此言引得玉東青勃然大怒。他早知靜堂那鎖困不住玉求瑕,這人心思詭黠,只要地裏有條縫兒都能偷摸著溜走。

他劍指玉求瑕,厲聲道:“你今日必定落敗,你可知為何?”

“為何?”刀客只是歪著腦袋笑。

“其一,玉白刀已鎖入冰池。其二,西巽用刑時已探過,你陰陽維脈皆阻塞,出不得第三刀。”東青長老道,“其三……你在天山門六年,刀法中紕漏怠忽,皆清清楚楚!”

話音未落,劍影已飄然而至,眾弟子一息同心,按四象八卦而走。千百把劍如潮起潮落,紛至沓來,削風斬雪。先抵過一劍,另一劍又猝不及防地刺來,圓陣似鯨口,寒刃如湧浪,四面八方盡是透骨劍光。

玉求瑕東逃西躥,竟也在劍陣裏如遊魚般自在。他記得這陣法,若不想被千百劍鯨吞,便要逆勢而行,溯遊而上。四周弟子見數劍不中,心裏愈發急亂,這一亂便現出破綻。

於是他用葦刀招架幾番,便機靈地閃進兩儀交界,七星燈前,出刀揮向東青長老。東青忿氣上湧,龍紋劍如狂濤駭浪般卷來。但他卻絲毫不懼,玉東青瞧他練了五年刀,他也看玉東青使了五年劍,彼此間熟稔得很。

“獻醜了,”玉求瑕說,“——第一刀,完璧無暇!”

他手腕翻轉,刀光上下旋了一周,竟完數將密如驟雨的劍刃接下。其身法正是玉女心法中“燕穿雲”一式,身姿若驚鴻白練,柔韌得連女子都遜色幾分。第一刀雖是守式,但刀風卻似鯨波鼉浪,驚起一地白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