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章 (十五)桃李醉紅妝

銀盤似的圓月落在水裏,往來的航船小舸像刀般剪碎了月影,粼粼銀光在微波裏搖曳。搖櫓咿呀聲與樓裏撥弦琵琶相和而歌,酒客喧聲與歌伶曲樂遙遙飄來。豐元入了夜,卻還未到靜的時辰。

從江裏飄來一瓣瓣桃花,雨似的在舟側泛過。左三娘挪到船頭,伸著脖子往前方望。柳葉般的輕舟晃了一晃,驚起層疊漣漪。

三娘坐不住,拗著木十一要來尋金五。金五以為她沒發現,但她早發覺他呼氣又快又淺,也不敢彎身,定是帶著傷。每回他都是還未養好身子便往外跑,新傷疊著舊疤,沒一刻安生過。

她憂心忡忡地撥弄水裏的桃花,頭探得外了,把著槳的暗衛女子出言提醒道。“三小姐,勿要隨意走動。”

“還有多久?還有多久才能見到五哥哥?”三娘卻不理她,喃喃道,“我偏要走,不要坐在船尾。要是坐在船頭,就能離他更近些,若是他從院裏出來了,也能第一個瞧見。”

岸邊玉欄畫棟悠悠劃過,紅燭的光影映得水裏亮彤。小舟過了橋洞,往曲折的江道裏鉆,遠方是一片如墨般黑壓壓的邸房。

木十一只是默然地用木槳撥著水。她沒有對這兩人置喙的膽兒,也不懂三小姐的心思,候天樓刺客注定是冷面無情的。三小姐要她陪著來找金五,她便一聲不響地領命。

江裏頭忽地有喧天鼓樂迸開來,震得人耳廓子發疼。四下的航船不知何時已如煙般散了。但覺前頭江水翻湧,一股股浪花推打過來。不一時行來艘雕欄玉砌的樓船,像金碧輝煌的巨獸般闖進她們眼簾離。船裏燈火通明,映得兩岸鮮紅;笛簫鼓奏,紅綃裊娜,舞妓的倩影在紗裏層層疊疊地搖曳。

樓船逼近,三娘看得呆了,水十六卻閃不及,一下將小舟碰在船沿,濺起數尺水花。懸在木台邊的漆碟染得濕透,那上面繪著黑身赤目的鳥兒,口裏叼著條金環蛇。

這一碰可有些響動,她們顛簸了片刻,水花子一片片濺在襖子上。好不容易坐穩了,卻發覺畫船裏聲息倏地被掐滅了一般。笛子停了,琵琶斷了弦,方才還在簾子上晃動的人影已然不見,整艘船燈彩亮堂,卻透著股詭異的死寂。

簾子忽地被撕開了,有個人影矗在燭火裏。

那是個身上罩著黑綿布、裹白巾的漢子,說是漢子,卻又有些詭怪。他半邊臉生得俊美無儔,半邊身子卻又像縫補過一般,接著個垂老幹枯的軀殼。如同新枝接朽木,望上去瘆得慌。

他手裏提著把琵琶,那琵琶弦黑亮細軟,竟是用女子青絲接的,山口邊懸著串銀片,末端系著個圓球兒。有暗紅的水滴往下淌,在木板上聚了一小窪。

“大哥,對不住,是小女子沒看準道,沖撞您啦。”

左三娘是個會看眼色的姑娘,立時覺得此人有些古怪,定不簡單。她拍了拍身上的水,笑盈盈道。

從簾隙裏看得見舞妓們伏在地上像玉石般瑩潤的脊背,女子們一個個蜷在那處,仿佛犯了什麽不敬之過般瑟縮地垂頭。簾子遭夜風拂動,一瞬間三娘瞥見了她們跟前擺著的物事,霎時大驚失色。

那是條血淋淋的羆皮,熊頭垂在一旁,血似蜿蜒的蛇般在木板上淌,皮緣粗糙,竟似是徒手從巨熊身上撕下的一般。

那男子開口,“你擾了我聽曲兒的興致。我買了河沿兩棟樓裏的女人,卻沒想到要聽你拿船往我身上撞的響動。”

他說起話來也頗為古怪,像是有兩個人同時扯著嗓門,一邊年輕,一邊幹啞。

木十一見了那人的面,身子竟繃得如將發的鐵箭,不由分說地擠到三娘面前,將她護在身後。

男人道:“你要拿什麽來償我?拿錢,拿命?”他細細打量了三娘半晌,搖頭道。“正是豆蔻年紀,我用不著。”

他說話間,有女人跪著從簾裏爬出來。她赤著身子,在月光裏白皙如雪,墨黑的龍紋盤踞在背上,似是某種詭秘的圖騰。她湊到男人身邊,伸舌去攬攪他指尖,把其上的血珠一點點舔凈。

“用不著?”三娘皺了皺眉,迷惑地嘀咕。

“要過了七八年,便用得著了。”男人道,“最好肚裏有了孩子,如此一來,便能試我調來的丹砂,看是嬰孩先亡,還是母蚋先死。所以你還沒用,算得個廢物。”

他忽地出手,兩指撬開身邊的女人的口腔,竟扣著上顎生生將她提起,像拖著條涸轍裏的魚兒轉身往回走。那女人也不動,漆黑無神的眼望著三娘,空洞一片。

三娘見過這樣的眼。左樓主常叫她把“忘憂”灌給遭罰的人,結果他們皆癡頭癡腦,目如死灰。她想起曾見過那女人,記得是煙雨樓的紅牌,名叫翠喜兒,平日裏扭擺腰肢,招蜂惹蝶,神氣得很,現在卻像爛泥般癱在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