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章 (十四)桃李醉紅妝

泛著寒芒的刀尖直遞到他跟前。金五頭腦裏空蕩蕩的,只覺得似是所有的月輝都墜在刀刃裏,明晃刺目,令他神湛骨寒。

從方才起那青官服打扮的新郎官就頻頻逼問他的名字,他倒不覺得稀奇,因為人總想死得清楚明白。可待那鬼面一掉,玉求瑕盯著他的目光便頗為古怪,不像是瞅著個要殺他的仇家,倒真像望著個失散多年的娘子。

金五打了個寒戰,他警覺地躬著身往後挪了一小步,碰得一地碎瓷叮當作響。他把巾子紮在臉上,只露出兩只眼,眼睛下方才挨了一刀,血從口子裏往外汩汩流淌,把紅巾子染得更疊了層紅。

玉求瑕神情復雜地望著對面那人。候天樓刺客,羅刹鬼面,他已隱隱猜到了其人身份,卻沒想到那人真容竟是那般模樣。他心裏像火燎般滾燙,卻又有半邊遭了霜打似的冷了下去。

他道。“候天樓…黑衣羅刹?”

金五冷笑,一邊攥著刀,一邊在腰後佩囊裏暗中摸住翎鏢。“天山門——玉白刀客?”

兩人同時默然,總算明白為何這架打得如此難分難解。一邊是天山門門主,刀鎮西北,武林魁首。另一邊是兩年來與百家縱橫爭鋒的後起之秀,蹈鋒血刃,殺人如爇。

在還沒碰頭之前,他倆可謂誰也不想見誰。玉求瑕覺得黑衣羅刹十惡不赦,定是個不通常理的惡鬼。金五與江湖榜前十頻履交鋒,已覺體乏心倦,更覺得自己沒把握殺高居第一的玉白刀客。

可現在他倆倒碰了頭,一個看上去像窮得叮當響的渾小子,一個是裹著紅緞子蓋頭的倒黴刺客,看來怪誕得很。

羅刹鬼不說二話,持刀殺向玉求瑕。玉求瑕用刀鞘抵著,趕忙抓著間隙問道:“且慢…!在下要尋一人,候天樓定知他下落。”

金五又飛旋一刀,在刀鞘上刻了道深痕。

“無可奉告。”

這刺客答起話來冰冷無情,聲音又喑啞低沉,性情與他要尋的那人迥異。若不是見了鬼面下的容顏,玉求瑕著實瞧不出半點與那人的相似之處。

“堂堂黑衣羅刹連個人的下落都道不清,”玉求瑕哀聲嘆氣,故意挑撥他,“您是屍位素餐,還是狗占馬槽?”

這話果然引得金五倏時動了氣。他往時殺人他什麽腌臜詞兒都聽過,但從不放心上,這回不知為何就能讓他氣得直跳腳。

“左三娘?”金五總算肯答他的話,沒好氣地道,“死人只有一個去處。”

“是另一人。”玉求瑕嘆氣,他自然也放不下三娘,但眼下他想從這人口裏套得更多話。“七年前他遭候天樓擄走,而今不知是生是死。”

“羊入虎口,你覺得是生是死?我不管別人的命,但捉來入了刑房的人都見不到第二天的日頭。”金五道,“還找他作甚,去墳頭把七年的香都補齊了罷。”

對面那人的頭埋低了些,光似是從眸子裏黯黯隱去,憂愁像水一樣溢在眼裏。

玉求瑕輕聲道。“在下也知道,但總覺得他命不該絕,還應活在世上。羅刹在候天樓算得有頭臉的人物,不知你是否聽得此人消息?”

金五面無表情地想,這話他兩年前就聽過一回。

他記性好,全因玉求瑕這段時日除了鬥笠以真容示人,才一時半會兒沒認出來。現在看了此人刀法,金五總算想起他倆兩年前在海津酒肆裏見過一趟。那時玉求瑕向他賒了杯酒,他拿了玉求瑕刀上玉飾。

只是那日他們都未曾想過,他倆一人在天山門,一人入候天樓,著實是該廝打在一起的仇家。那時的對坐共飲是第一次,也應是最後一次。

玉求瑕道:“在下要尋的那人,名叫……”

“金烏。嘉定寧遠侯家的人。”

金五可還記得一清二楚,當即流利地背出來。那著青綠官服的人看起來既困惑又驚駭,抽著涼氣問道。“你怎地…”

“別找了。早死了罷。”金五道,“老天有幸便還有具全屍,不開眼便是早成了墻邊糜泥。他們要逮錯了人,也會從九山腰裏推下來,腳上纏著麻索石塊,懸崖底都是白骨。或是推入刑房裏剝皮剔骨。”

他見過的慘遭用刑的人不計其數,有人挨千刀萬剮,頭腳開了洞,赤汞灌進身子裏,最後被擺在觀音像前作善財童子。閣後懸著片鼓林,用麻繩串了一溜兒,皮都是活剝來的。

玉求瑕心裏一緊,卻搖了搖頭。“他沒死。”

他瞧著金五的目光悲戚得很,眼裏似有瀲灩水光。羅刹的銅面落在一旁,玉求瑕望著那兇煞醜陋的鬼面,眉頭蹙在一起,止不住地嘆氣。

刺客嫌他不聽人話,正不耐煩,想從囊裏掏幾枚鏢子暗中擲出,偷偷取了此人性命,卻聽得對面那人低聲道。

“在下七年來從嘉定到天山,去了漁陽,走了東海、南海,這片地不知踏了幾回。在下覺得,若是這輩子尋不著,便往陰司裏找,尋到下輩子也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