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 (三十)年少意疏狂

人有時就是古怪得很,有些話平日裏能絮叨千萬遍,可真到了該說時卻死活也吐不出一個字。

玉求瑕發懵地望著金五,他往時叫這人少爺叫得可勤了,但現在卻骨鯁在喉。金五想起了過往,他心裏感到卻不是歡喜,而是害怕,怕他家少爺知道自己成為了曾經最討厭的人。

兩人重逢的那夜裏,他便已心如刀絞過一回。七年前他入天山門,立誓與候天樓為敵,尋到金烏下落,可沒想到六年後金烏成了金五,成了罪貫滿盈的黑衣羅刹。

他覺得的心是分成兩半兒的,一半還是嘉定金府裏的仆役王小元,縱使殺身殞命也要救得他家少爺,可另一半卻是玉求瑕,天山門的掌刀人,既是候天樓的眼中釘,也該是羅刹的死敵。

玉求瑕的嘴唇翕動了一下,剛想說些什麽,卻見先前紋風不動的木鳶竟開始格格發戰,一時間滿耳盡是滿天蓋地的竹篾擦動聲,像海潮般此起彼伏,喧聲鼎沸。有幾枚細線倏時崩斷,牽動鳶身上的連弩扳機,於是只見先有數十只木鳶兩翼微張,麻弦彈動,猝然間射出密雨似的箭矢來!

“少爺,當心!”

黑衣羅刹神色一凜,伸手去腰邊摸刀,卻碰了個空,這才想起先前落下來時將刀拋給了玉求瑕。於是情急之下往棋盒裏摸了把棋子,擡手擲出。黑子如出籠長蛇,飛旋著在空中將弩箭生硬拗向一旁,箭羽叢生在地裏,像泛著冷光的密林。

金五忙去看那棋盤,他明明已破了棋陣,木鳶卻不知怎的不聽使喚,倒要起他與玉求瑕的命來了。他一眼瞥見了棋子系著的細線上竟蠕動著條長蟲,那是丹烙的毒蟲!蟲獠尖利,磨起了棋子的細線,不一會兒便將麻線一一噬斷。

“那老毒物……”羅刹鬼罵道,抽身從天元台上跳開。

他想起自己摸刀時手上滑涼感,原來那是蟲身遊過的觸感。先前他抽刀斬下巨蟲頭顱時,丹烙趁機要這長蟲纏在刀鞘處,竟也沒教他與玉求瑕發覺。

銀線一根根散落,繃斷聲不絕於耳。鐵扳子清脆的響動四處叠起,木鵲花彩的紗紙條下藏著寒光凜然的望山口,尖利的箭矢迫不及待地如雨躥出,漫天遍地疾馳而來。

刹那間玉求瑕握住刀柄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刀出鞘,一刀飛斬而出。

——第一刀,完璧無暇。

這是金五最常見他使的刀招,以守式為主,看似簡淺,卻深不可測,似柔實剛,似短實長。這一刀飛出,便如撥雲見日般蕩開漫天箭雨,萬鏃損折。

黑衣羅刹記得兩年前在海津時他也曾出過這刀,那時便已爐火純青,臻於境界,教自己甘拜下風,可此時更發無與倫比。金五看了只面色煞白,心道兩年前他倆刀法便有雲泥之別,兩年後依然如天冠地屨,難以企及。

金五跳到他身邊,手裏捏著把從棋盒裏摸來的棋子,問。“能出幾刀?”

“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,”玉求瑕苦笑道,“三刀。”

黑衣刺客斜睨著他:“忒不中用了,又少又難用,讓我白學這刀法都不要。”

玉求瑕笑道:“對啦,可真難用極啦,還不如若我去後廚裏學幾招切剁劈拍有用。不過我學了三式便是天下第一了,看來刀是難使,可要成人之上卻不難。”

他倆說話時倒不像初見時那般疏隔了,那時玉白刀客笑得生分,黑衣羅刹眼中霜涼。玉求瑕望著金五,欲說還休。眼裏既盛著希冀,又滿溢著慌忙,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發問:“少爺,是你麽?”

他總覺得自己找到了金五,卻一直尋不回金烏。在他印象裏,金烏與金五迥然不同,眼神沒那麽兇戾,不但是條好吃懶作軟骨頭,還愛耍脾氣欺淩人,是個討嫌鬼。金五救了他幾回命,可終歸是個貫盈惡稔之人,他家少爺可不會作惡,不會殺人。

金五回過眼來,卻緘口不言。他沉默了許久,方才定定地望著玉求瑕,兩眼蒙在陰翳裏,像兩潭染墨的濁水。

羅刹鬼緩慢地開口,每個字都似是重逾千斤。

他問:“我是誰?”

刹那間,巖洞中風狂雨驟。風是筍羽破空掀起的烈風,雨是迎頭蓋臉的鐵鏃。一只只木鳶將身上連弩發狂似的傾瀉而來,然後輕飄飄地在繃斷的銀線處墜下,在地裏四分五裂,木殼子彈跳著打轉,仿佛濺起了水花。

金五擡手飛擲,如散花般投出十數枚圓棋!每一枚都似是長了眼睛,輕靈矯捷地鎩落飛嘯的鐵箭。

料是玉白刀客時常在江湖間遊蕩,縱覽千帆萬人,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利落高絕的暗器手法。看似漫不經心,可指尖上彈出的飛棋卻各分東西,與每一箭毫厘不差。

“五心之技?”玉求瑕一面用刀斬落飛箭,居然還有閑情一面來望向他家少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