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章 (四十)毅魄獨飄飖(第2/3頁)

老頭雷嗔電怒,大動肝火,高聲道:“我早晚是要死的。可我等了七年,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樓的害,那我便好生供著靈牌,直到這風燭之命消殞。若是得幸生還,那咱爺孫倆還能在命在朝夕之時得見一面。現在嘛,罷了,罷了!金家怎會出這等殺人惡鬼,怎會有這等喪盡天良之輩!”

金五忽而覺得難過,心裏鈍鈍的發疼。他終於明白為何金震要扮作瘋老頭將他惡打一頓,因為他本就該打。他想爭辯,說自己並非真已墮為惡鬼心性,並非真願拿起屠刀,但殺人畢竟是不爭的事實。

“我不是……”他微弱地搖搖頭。

金震怒道:“不是什麽?你想說是候天樓逼你的麽?想說自己並無過錯?他們遞了刀與你,你就真去殺人?”

“若我是你,在刀入手的那一刻,便自戕而死!”

老頭的氣力漸漸衰弱下來。金震松了他衣襟,將他推搡向一旁,猛烈地咳喘。血珠落在青磚上,刺目的殷紅。

金五跪坐下來。金震的喉嚨與胸膛劇烈起伏,像急速抽|動的爐橐,渾濁的聲響在其間回蕩,咳嗽聲漸漸湮沒在幽咽的風裏。

微弱的晨曦自身後照來。金五看著老人,忽而小聲地道:“阿爺。”

金震余怒未消,喘著氣擡頭,嘴角還掛著血沫。

“我是不是…死了就好了?”金五呆呆地望著他太公,“是不是一開始爹娘沒生下我就好了?”

老人沒有回話,像凝固的磐石。他微微側了臉,去看門外拂曉的光景。日頭裹在縹緲的霧裏,青瓦在日光裏泛著青翠的光芒,像極了他娘親眼裏的碧色。

金五喃喃道:“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,因為我有一半蒙兀兒的血。阿爺,小時候誰都會拿石子砸我,罵我突厥狗,要我滾出嘉定。我已經努力做到最好了,可我不知道怎樣才會討人喜歡。是要與其他人長得一模一樣麽?是要將頭發捋直、把骨頭銼過、把這眼珠子挖出來麽?”

“我也知道爹他違悖軍令是為我,誰都不想看到鎮國將軍昆裔是異血之人,若是留在邊軍中不過會擾亂軍心。”他笑了一下,卻比哭起來還難看。

“你們總與我說要做好人、善人,即便遭了罵、挨了打,也切不可傷人。我做不到,因為一開始他們只是拿尖石子來砸我,但後來有人拿了鐮刀,還有人拿了斧片子。我以前武功學得快,你們怕我害人,除卻娘親教我的幾式刀法,再沒教過我功夫。可我忘記了,我什麽都忘了。我後來還是學了功夫,學會了殺人,過去的金烏不在了,我只是候天樓的金五,是黑衣羅刹。”

他倏地起身,渾身都在顫抖,乞求似的發問:

“阿爺,我這條命是不是從始至終都不過是老天爺的戲謔玩笑?我是不是本不該活在這人世間?”

倏時間,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洶湧狂潮般轟然撞擊著胸腔。壓抑了許久,這一刻情感終於迸裂噴薄而出。

七年了,他一直做著無心無情的黑衣羅刹,將喜怒憂悲掩在鬼面後,愛恨思欲藏在心底裏。他在風裏發抖,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飛來,或是將他撕成碎片,或是把他往深淵裏往上提一把。

金五迷惘地望著對面的老人。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,將他好打一頓,或是放聲長嘯,失望至極地對他數落一通。

果不其然,金震怒目睜眉,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頰,打得他眼冒金星,耳朵嗡鳴。

金震吼道:“錯!全都錯得荒唐!錯得可笑!”

老人一腳踹在他膝蓋處,踢得金五一個不穩,跪坐在地。“你知道你錯得最厲害的地方在哪兒嗎?”

金五茫然地搖頭。盡管金震打得他很痛,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過來。他覺得自己渾身是毛病,沒一點是處,也不知為何還要苟活下去,為何而生,又為何不死。

老頭氣不打一處來,揪著他耳朵,又往他額上賞了個爆栗:“蠢崽子!你錯得最厲害的地方是搞錯了名字!”

粗啞的嗓門在他耳邊咆哮,震得他耳朵發疼,心裏怦怦直跳。

“你的名字是金烏!不是金五,也不是候天樓黑衣羅刹!從始至終都是金烏!”

“你覺得你死了就成?你不過一條命,如何抵得過六百條命的分量?”

金震怒吼,“給我活著!死了不過一時痛快,憑什麽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難捱?這輩子給我老老實實償債,這輩子償不完還有下輩子、下下輩子,甭論是作牛作馬,償清為止!”

“是,我方才是說金家不該出你這等殺人鬼,但可沒說你不是金家人。黑衣羅刹是我孫子,那還能有什麽法子?我這把老骨頭連丟命都不怕,還怕丟臉麽?”

金五愣愣地聽著,他一直在發抖,身子在顫,口齒在抖,感覺酸澀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淚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