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4章 (三十九)毅魄獨飄飖

自打記事起,金烏就極怕他太公。他爹金昊是個軟性子,邊軍裏的小白臉,雖有經天緯地之才,卻絕無半點鷹揚虎視之姿,只愛讀兵法、排陣列,連刀槍都不愛碰一下,至於其如何神武威揚的市井軼事,不過是閑談杜撰。

當他爹還在嘉定時,太公時常拿碗口粗的大棒追著攆他爹,痛斥其無能窩囊;可當金昊去了西北抑或是薛城後,金烏就成了他那可怖太公痛打的對象,無非是練武分神、坐立不端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兒,天長日久,他對金震怕得緊,單是被掃上一眼都心驚肉跳,喘不過氣來。

現在自然也不例外。

現在他已不是金烏,是血債累累的黑衣羅刹,可不論年歲如梭,日月如流,金震於他而言依然如橫暴惡鬼般,讓他如夢也不得安生。

金五呆呆地望著沐浴在月色中的老乞丐,忽而像戒備的貓兒般躥起來撒腿就逃。誰知金震對他的心性舉動了如指掌,咧嘴一笑,將手裏竹笛一拋,正中他頸後!羅刹鬼懵了片刻,瞬息之間老乞兒兩掌伸出,一把扣住他頭頸,硬生生扭了半個弧,另一掌攏聚,攥成拳狀。

拳頭裹著烈風,在即將砸到他肚腹時停了下來。金震對著他毛骨悚然地嘿嘿笑道:

“對,你現在有內傷,傷好了再揍不遲。”

金五打了個寒戰,下意識道,“爺……”

金震勃然變色,一掌呼到他面上,“你還有臉喊我阿爺?”羅刹鬼連躲都不敢躲,硬挨了這掌,頰邊頓時青腫了一片。老頭兒一邊打一邊叫嚷,“七年了!七年!瞧你做了什麽好事?成了候天樓刺客?黑衣羅刹?”

雖說還未盡數想起,但金五已依稀記起此處正是他老家。他在夢裏見過,海棠花如潮如雪,紛紛揚揚,四時如春,是他魂牽夢縈的歸所。

只可惜他家的宅子不僅早已凋敝破敗,裏頭還住著個瘋狗一般的老爺子。八年前他早已吃夠了金震的毒打,沒想到他太公愈老彌堅,七年後抽他嘴巴子的力道未減半分。

在他記憶中,太公不苟言笑,平靜時似怒目金剛,動氣時如索命閻王,又極好面子,矜持不苟,若是容顏衣飾有半點怠慢,一定會被攆著打罵。金烏的身體裏淌著一半蒙兀兒的血,天生異相,那毛躁腦袋不知挨揪打過幾回。

金五被打得夠嗆,不禁脫口罵道:“你呢?七年了!瞧瞧你成了啥寒磣模樣?驢糞糊面,窮途落魄!”

若在往時,他在金震面前是大氣不敢出一口的,只因他覺得自己生來便是個虧欠。可現下他已自輕自賤地過了七年,什麽禮法人情皆拋在腦後。只是金五未曾想過曾經鮮衣良馬的鎮國將軍竟落魄至此,只得在潦倒?憏間討幾塊黴面皮充饑。

老頭怒目而視:“我就是討飯吃,也比你這萬惡不赦的豎子好上千百倍!作乞兒哪裏傷天害理?倒瞧瞧你,罪不容誅、罄竹難書!”他指著破了半邊漆門道,“先前看你忘了大半,我才留著你,現在看來真是半點悔過之意也無,缺心少肝,不過是臟了門楣!滾罷!”

興許是罵得狠了,金震喉嚨裏發出震天的呵呵響,如猛雷的幾聲咳嗽後,他將一口濃痰呸在地上。

這些字眼尖錐兒似的紮在金五心裏。

“滾?”金五罵道,“我早想滾了!”

他太公怒沖沖,他也氣鼓鼓。傷未愈就被左不正支來使去,也不知那女魔頭心裏打的什麽算盤,竟將他丟回老家嘉定,一連串的奇詭之事已令他心力交瘁,怨氣連天。

嘉定一直是他日思夜夢的歸所,他向來以為只要回來了,心頭的慘澹愁雲就能散去幾分。但實際上非但不散,還令人愁上加愁。

可還沒回身走幾步,金震從麻衫裏取出兩張黃紙,狠狠甩到他背上,吼道:“回來!”

這來來回回的,實在反復無常,連金五都被整得懵裏懵懂。

那是武盟張貼的江湖令。一張黑衣羅刹,一張他幼時容貌,尋的都是他。金震怒道,“蠢崽子,聽不懂要你真滾還是假滾麽!這破爛玩意兒在街上貼了一溜,要被武盟逮著,還不把你洗凈了去皮,搗成醬泥?”說罷又咳了幾聲。

“區區武盟……”金五別過臉。

“就是這‘區區’二字害你不淺!你以為武盟只有武無功一人麽?只有武家麽?你對上的不是武盟,而是整個江湖,整個天下。”金震簡直恨鐵不成鋼,“王八羔子,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,我看你越吃越蠢。不僅蠢,還壞透了底。”

老頭胸膛猛烈起伏,大咳幾聲,旋即問道。“你想起多少了?”

金五懵然地望著他:“什麽?”

“過去的事。連自個兒家都找不著,看來忘性大得很。”金震對著明月長籲一口氣,“除卻性命之外,人最重要的便是‘記得’,要是連自己活過的事兒都不記得,那不過行屍走骨罷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