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7章 (七)龍蛇本難辨

柳杉蕩漾,落下幾片如淡墨般的影子。王小元任及肩池水在身邊泛開漣漪,默不作聲地在涼水中浸著。

方才夢中的纏綿繾綣之感似乎仍縈繞周身,雖說多半是由助情香所致,可在春|夢裏竟與自家少爺偷食禁果一事,還是讓王小元在羞赧面紅之際著實不解。

金烏平素看不慣他,他也極討厭那咋呼鬼,平日裏是連照面都不想打的。可不知怎地,那夢裏的觸感卻清晰可察,相擁撫摩,唇舌交疊,回想起來極為狎昵。

王小元呆呆地想:“奇怪,我是為何討厭他的來著?”

凡是總有個因緣起末,可他對金烏的嫌惡似是自許久以前便開始了。他努力轉著腦瓜子,總算從陳年舊事裏勾起一點端倪來。

那似乎是兩年前的事。那時他與金烏鬧得還不大僵,金烏總會在院子裏望著天發呆,見他在廊邊走過時會蜻蜓掠水般地把眼神閃開,像個悶瓢似的呆坐一整日。

兩年前的王小元見了不知怎地心裏有些難過,便去商肆裏偷摸了幾張胡餅回來,用桐油紙包了塞進他臥房門隙裏。

俗語道,吃得是福。王小元過慣了忍饑挨凍的時日,只覺吃食是世上最寶貴的玩意。可金烏見了,不由分說地先把他揍了一頓,拎到市肆裏給人磕了一整日的頭。他沒長記性,三番五次地作些拔葵啖棗之事,金烏也頗盡責地每回都把他痛揍一番。

“是因為這麽?因為他老愛打我,我便討厭他?”想到這處,王小元搖搖頭,心裏依然困惑。

光影飛掠間,朦朧的景象如霧般在眼前浮現。

兩年前他滿心歡喜地捧了只琉璃花去給金烏。那時正恰他家少爺誕辰賀宴,他知道金烏不愛自己順來的玩意,便費盡辛苦在城邊糊了幾月的泥瓦,總算拿著工錢從攤上東挑西揀,買來件稱心賀禮。

他小心翼翼地遞到金烏手裏,眼巴巴地待自家少爺誇獎。這玩意兒對他來說金貴,素絹包了幾層還不嫌多,一路上仔細地揣在懷裏,生怕摔碎了。

可那晚金烏只是拿起來瞧了一眼,便如棄敝履般將他那幾個月的心血遠遠地丟進水塘裏。

“滾。”

青碧的眼眸裏泛著落霜似的光,金烏對他冷冷地道。

門扇在他面前重重摔上,他只看見金烏決然離去的背影,湮沒在黯淡月輝中。

那一晚,王小元孤伶伶地在水塘裏撈了半宿,黑黢黢的夜色披在身上。他眼睛不大好,去討來的燈燭燃了一會兒熄了,便只能在塘泥裏一遍遍地翻。

找了許久,琉璃花兒還是尋不見。王小元挨在山子石邊倦乏地蜷著身子睡著了,心與池水般冰涼。

自那一日起,他忽而覺得與這主子再難善處了。

往後金烏常故意刁難使喚他,在王小元看來皆是些無理取鬧之事,又常對他活計吹毛求疵,逮著機會便打罵他一頓,扔進柴房裏悶幾日。

王小元想到這處,又氣又好笑。氣的是往時自己常莫名其妙挨打受罵,好笑又是因先前那春宵一夢裏與他顛鸞倒鳳的人竟是金烏。興許愛與恨自古便難分別,既有由愛生恨,說不準自己由恨轉愛了一回。

正發愣間,拱橋石欄邊飄來一個聲音,悠悠揚揚,像是唱曲兒般宛轉。

“…你‘自是笑別人的,卻元來當局者迷’……”

王小元循聲望去,卻見個明綠窄袖衣的人坐在欄邊。那人須發盡無,禿瓢上戴個腦搭兒,看著古怪,眉眼卻疏朗清秀。那人正和氣地沖他笑,又悠然道。

“…‘合下手安排了,那筵席須有散時[1]’。”

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園庭中忽而冒出這樣一號人物,王小元不禁驚詫。雖說聽著像此人遊園時偶發詞興,借先人辭句略抒己懷,可他卻覺得那人似是在暗刺自己。

王小元濕漉漉地自水裏探出身來,扭了把衣袍裏的水,抱拳問道:“閣下是何人?”

那人笑道:“‘閣下’!好生分的稱呼。您可真是魚騰忘海棲,鳥飛忘巢歸。”

他摘了腦搭兒,文雅有禮地揚手致意道:“我是在此處隨教習一塊兒教文官的,名叫錢仙兒。”

說來也奇,王小元瞧著他不似生人,這叫錢仙兒的人也拿看故交的眼神待他。

只見錢仙兒勾著嘴角,笑眯眯道:“想不到啊,王小元,以前瞧你呆傻,如今卻也會上這處來買笑尋歡。點的姑娘夠甜麽?她們可是九隴裏最嬌美的花兒,連最艷的木芙蓉都抵不過她們展顏一笑,能教你在床榻間欲仙欲|死。”

明明未曾道出自己名姓,那錢仙兒似是早對他知根知底,眼裏漾著揶揄的笑意。

王小元撓著腦殼子,疑惑道:“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?”

聽了此話,錢仙兒反皺眉:“我如何不知?我倆不都是……”

話方說了半截,錢仙兒忽而面色一白,腦袋往石柱後一縮,輕煙似的飄然不見了。王小元正莫名其妙,忽聽得樓閣上遙遙傳來喊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