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1章 (十一)龍蛇本難辨

顏九變生來就是贗品。

齊省顏家也算得是匠作世家,只不過尋常匠人只做木車熏球一類的器物,他們卻迥然不同。

顏家造的是——“人”。

在登州的宅子裏,生得各色模樣的種奴被鎖在幽室中,待揀好容顏稱心的人兒,便會送去喜廟在注生娘娘像前交|媾。匠工們在畫齋中日夜不休地勞作,照著桑皮紙上的畫像塑瀝青殼子,待新生嬰孩抱來,便剝皮銼骨,拿刀片子雕剜出各異容貌。若那小娃娃生得錯了,不合畫師心意,產婆便會拿臍帶勒斃,放了血後留著給種奴分食,將灰和在土墻裏。

顏家的生意源源不絕,王孫貴戚、厚祿高官水一般地湧來。有時奶娘、婆子失了手,不慎把哪個金枝玉葉的種丟了,便來求顏家作個贗品。在這處,偽與真同貴,虛與實難辨。

顏九變生來便令人驚嘆,待接生婆擦凈胎脂,眾人望清他容顏時,無不驚嘆欣喜。在顏家,平整而泯如眾人就如最上等的美玉,世上仿佛再也尋不到如此易塑的孩童,他可以成為任何人。

“留著他罷。”畫師說,“白白使了可惜。他是十年來我見過的最好的貨,恐怕十年來我也未曾得見能有恩客配得上他。”

於是顏九變那一日沒有被揭了面皮。不過取而代之的是,他的全身被縫了細密的蠶線,以便往後能輕易將他皮肉褪下。嬰孩骨軟,愈是長大便愈是難用模子塑好,塑面時的苦痛也愈積一層。

園裏擺著竹排子,上面像曬被褥般躺著一串兒小孩。四歲的顏九變從小窗裏望去,人人面上縛著白紗,隱約能瞧見模糊的血肉,琉璃珠似的眼死氣沉沉地望著天空。

他感到奇怪,因為他們的臉都與他不同。

婆子們望著他的目光是敬畏而珍重的,好似待柴窯裏的天青瓷一般,要他衣來伸手,飯來張口,生怕他哪處跌壞了。日日給他裹在彩錦裏,連多走一步都驚得喘氣兒。

“我是誰?”

“你將是任何人。”伏侍的人永遠如此回答他的問話。

他執拗發問:“任何人是什麽人?”

眾人面面相覷,最後紛紛指著自己。“是我,是他,是她。除此之外還有許多,你能有百般臉孔,千番模樣。”

有人低聲答他。“…除卻自己。”

在顏九變未成為贗品的時日,他也不會被視作為人,而只是寄情的器皿。顏家裏只有物件,如同銅壺般受人觀玩,猶如絨毯般被踩在腳下,器物總會有碎朽的一日,人沒有堅硬的棱角,卻有柔弱的內腑,壞得更快。

六歲那年,伏侍的婆子失慎跌爛了只淺腹盤子,白花花的瓷片濺落在地,有幾星劃破了他的面頰。顏九變木然地摸了摸,他這才發覺自己也是與耳壺無異的,肚膽裏盛滿了火紅的汁水。那婆子第二日便不見了,她是個慈藹的老婦,常偷著給他帶些零嘴,有時是只拗過的燒餅,或是小半碗摻過糖的麥米湯。

顏九變不想她,只是想念零嘴咽進肚裏的飽足感。

他過了些時日才在小窗裏望見被剝皮楦草的她,黍梗從空蕩的皮囊裏戳出,堵滿了幹癟的嘴,失色的幹皮悠悠晃蕩,仿佛無言的慘嗥。

顏九變沒有叫,他安靜地扒在小窗前,直勾勾地盯了一宿。他是第一次得知器物的歸所,不論是瓷盤碎裂時的淒烈,還是老婦死時的空虛,在他心中都歸作昏沌。由生至死是自靜轉動的過程,有如死水一般活著,生動而明艷地逝去,再永遠歸於死寂中,顏九變為那一瞬而感到驚奇。

器物們來了又去,嬰孩們生下來便雕過面皮,像擱淺的魚兒般在竹排子上翻來搬去。顏九變從來分不清他們,因為他們的臉生得一模一樣,都是用絹布裹著,滲出血漿與碎皮。

七歲那年,顏九變終於蛻了皮。顏家的畫師常將塑形稱之為蛻皮,有人要剜去五官,有人該銼掉骨頭,他終歸要掙脫血肉作成的蠶蛹。顏九變按著一個女人的心意縫了一張臉,那張臉有著淩厲的眼眥,像是西胡血與中原人的糅合。

“我是他?”出齊省的那一日,顏九變坐在鏡台前,望著自己的新臉木然發問。

這就是他往後的臉,眉眼有如刀尖般鋒利,連他漠然的心都仿佛被刺了一下。他終於不是任何人,而有了存活之本,今後他只需為此而活。

身著山文甲的女人矮身下來,她的懷抱如鐵般冷硬,彌散著血海般的腥氣。她沉醉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,一遍又一遍,仿佛要磨碎相貼的熾熱肌膚。

左不正柔聲道:

“對,你是他。永遠是我的他。”

——

九隴雨線連天,水落聲喧鬧不絕。這兒似乎從未有過晴天,日頭永遠躲在輕紗似的薄霧後,朦朧地透著光,現在更是墨雲接天鋪地,雨水傾盆似的砸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