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1章 (十一)龍蛇本難辨(第2/2頁)

油傘打不住,顏九變坐在石階邊歇腳,暮色已經湮沒在黑雲中,夜色伴著雷鳴接踵而至。鋪房裏的人家手忙腳亂地點起了燈,氳黃的燈豆子溫暖地跳動,像一粒粒晶瑩的琥珀。

“爹!你作啥子!裝得老憨巴實的,偷摸著家裏銅盞子丟當行裏換錢啦?”

女孩潑辣的高聲叫喊傳來,旋即是男人囁嚅認錯的低聲,震得耳膜一跳一跳。顏九變淡然地望著街上赤腳奔走的孩童,水花濺得尺高,泛起晶瑩雨浪。夥夫將草鞋甩在扁擔上,深一腳淺一腳地挪步子。有人爬到檐上,用陶罐子接高處的雨水。笑鬧聲連成一片,火光安逸而溫暖,懷抱著九隴。

只有顏九變依然坐在暗處,迎面吹著陰涼雨絲。濕漉漉的發絲從額上落下來,蓋在他陰翳的兩眼上。

“看著這些人,想起往時在齊省的時光了麽?”

陰影裏走出一個人,戴著半邊藹吉鬼面,下半張臉如潰爛生菌的朽木,缺了雙唇的口裏露出兩排被火熏黑的漆牙,是金部之首金一。

顏九變先抄起了懷裏的奪衣鬼面,蓋在臉上,這才道。“沒有。”

“這也難怪,你與我,甚而是候天樓余人都是無處可歸的。野狗不會想著當初的狗籠子,咱們不論是往前還是後,都不過死路一條。”

金部的人讓顏九變自然地感到厭惡。他們舞刀弄槍,以曾處過的臨淵險境當作優越於其余人的談資。

“不,我在想…”顏九變緩慢地搖頭,待睜眼時,他暗沉的瞳仁裏似是翻攪著險詐而兇狠的洶湧駭浪。“如何進到鋪房裏,割開他們脖頸,用血將燈火澆熄。”

他就像暗處潛伏的猛虎,愉快地盤算著如何將血染上利爪。而愈是安寧祥和的人家,他的心就愈發蠢蠢欲動,迫不及待地要見到他們的淒慘模樣。

金一問:“武盟盟主那邊的事辦得如何?”

奪衣鬼垂頭,他想起那個著儒生直身,動氣時卻掩不住武人罡氣的男人。他看起來很笨拙,愚不可及,對親生兒子吐著恨鐵不成鋼的言語,卻掩不住地偏愛那個叫“金烏”的,本該死去的小少年。

不知為何,他感到艷羨。當武無功將熱茶遞與他、將披襖仔細圍他身上,用那力撥千斤的大掌輕柔摩挲他的頭頂時,他竟覺得有一絲透心的暖意。心口熱酥麻癢,像有蟲蟻難耐地輕撓著。

興許這正是人之間的溫存之意,他是從顏家裏出來的器物,從來只有使和壞二途。

顏九變仰首望著雨線,喃喃道。“得殺了。”

翻騰的恨意湧上心頭,心中仿佛現出裂隙。一瞬之間,他咬牙切齒,五官扭作一起。“殺了他,我要殺了他。可笑至極,什麽武盟,什麽金烏,為何獨他是人,而我們不過是鬼,在暗處狗苟蠅營?我要在大會上殺了武無功老兒,頂著他最愛的侄兒的臉面,教他至死仍在雲裏霧中。”

他發狠地跺腳,水花濺了一身,順著撚金錦緞的衣身往下滑,又破碎成青磚石上的漣漪。

金一只道:“不是‘我們’,而是‘你’如此覺得。”

像被瞬時掐滅了聲息,顏九變默然無語。

“水九,少樓主是任妄至極,但我們若要殺了他,也是如待候天樓昔日的一把刀,不留情面,不帶感情。”金一黢黑的鬼面藏在寧謐的暗色裏,“你為何恨他?你倆當初不是走得極近麽?我本以為不忍下手的反倒是你。”

顏九變沒回話。他踉蹌著起身,提起放在一旁的油傘,也不撐開,曳在水裏。

藹吉鬼隱沒在黑黯裏。他踩著雨花離開,愈發覺得心煩意亂。他在街口站了一會兒,咬著指尖縫的銀線,直到舌頭與手指自裂口湧出細密的血腥味,這才冷靜下來。器物不該有意亂之時,於是他深深吐氣,試圖用往常的法子平復心情。

身後半掩的漆木門裏飄出聲音,那沒尋著銅盞火油的女孩兒使勁兒戳著他爹脊梁骨,怪他怎麽把家裏物事拿去給司理換了錢。男人憨巴地取出拿油紙包的酥糕,掰了些與她,於是叫罵轉為嬉鬧,聽起來甚是祥和。

他長呼一口氣。兩個人,多了會膩,少了又不夠滋味,只有血味兒才能讓他稍許冷靜,這是他一直以來鐘愛的法子,唯有浸在血海裏,身旁積著死物,他才覺得自己似是活著。

手裏的銀線猝然拉緊。

顏九變踏上了青石階,緩緩推開那扇漆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