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3章 (十三)心口最相違

目視旁人死去,這於左三娘而言本是件慣常事兒。

在候天樓時她見過許多在烈毒下七竅冒血,淒慘斃命的藥人。蛇天茶、黃花藤,在劇毒下人若螻蟻細塵般低微。無人能忤逆天命陽壽,哪怕是再強健壯碩之人,也終究會有雪鬢霜髯一日。就算是素來恨惡天意的金五,也不得不受著定命煎熬。

她被顏九變鎖進臥房小間裏,兩扇槅子平日拿竹牡鎖著,只有飯食時分才會放她出來。三娘躡手躡腳地四處張望過一回,只知被鎖在間四合宅院裏,油氈墻外時不時有漆黑如鬼魅的刺客掠過。除卻幾個盯梢的,刺客們平日裏不在,顏九變也不常造訪,可左三娘卻逃跑不得。

原因無他,金烏愈發病重,他們二人一步也走脫不得。

房中昏黯,只有一支紅燭微弱地跳著燈豆子。左三娘悄聲走出隔間,濃郁藥味流連鼻間。腳尖踢到了翻倒的陶罐子與藥末,她蹙著眉走到床榻邊,幔子散落,衾被紛亂地揉成一團,裏面垂出一只慘白的手,裹著棉紗,隱隱透著淺紅的血跡。

“…五哥哥?”

帳裏一片死寂,三娘掀開幔子,金烏躺在薄衾裏,一張臉落了雪似的煞白無血色。若不是他胸膛微顫,看著就如死了一般。

三娘不知每回顏九變前來時他二人會說些什麽言語,卻知道每次都會弄出驚天響動,椅櫃翻倒斷裂,只余一室狼藉。顏九變每來一趟,金烏身上的傷便愈添一些。原先便時常嘔血昏睡,如今更是幾日不醒一回,睜了眼又很快昏過去。

左三娘默不作聲地站了片刻,開始咬著唇拾撿地上的陶罐瓷片兒,仔細地把散落的白芍和多花蓼拿小鏟掃好,待收拾妥當了便去東廚溫了藥湯。

今日倒是個喜日,回房來時床上有些響動,她忙跑過去看,卻見金烏總算轉醒,撐了眼皮,遊絲似的吐著氣。見她又急又喜地探過頭來,他喉裏擠出細弱嗓音:“三娘……”

聲音微弱,好似遭了風吹便會散去。女孩一把捉住他的手,卻又不敢使力,怕碰著傷。還未開口,淚已先撲簌落下,像一串水晶珠子。

金烏昏昏沌沌道:“…做了個…噩夢。”

連呼吸都似是費了不少勁。三娘瞧得心驚膽戰,怕他哪時便一命歸陰了。於是握著他的手,柔聲問道:“什麽夢?”

“你煎了一大壺藥……難喝死了…”金烏露出嫌惡的表情,“…嘔。”

三娘反破涕為笑,她幾日來都沒見他轉醒,許久未聽過他說話,此時竟覺心中歡喜撲騰。她趕忙幫金烏塞掖好被角,連聲道:“我去拿藥來給你,你可不許昏了!見了周公就扇自己嘴巴子,不許同他飲茶!”

她急匆匆去東廚捧來藥碗,一路上心驚膽跳。入了房時見金烏果然還醒著,慢騰騰地在被窩裏動作,伸出兩只手懸在眼上。

“你在做啥?”

金烏說:“沒…撐一下眼皮。不是說不許我睡麽?”

瞥見三娘手裏的藥碗後,他頓時兩眼一翻,青著臉作吐逆狀,這倒不如睡了好。左三娘一把鉗住他兩腮,蹙眉道:“喝了!作百八十個噩夢也得給我灌肚裏去!”說著便往他嘴裏硬塞,金烏不情不願,嘗了兩口後推著碗放在櫃沿上。

他今日似乎精神好些,還有氣力打量三娘。“顏九變有對你不軌麽?”

“日日鎖著我,也不要我出去,養雀兒似的,悶死啦!”這下可打開了三娘話匣子,她連聲抱怨,“就算得盯著我,上街時尋水十六來看著不就成了麽?咱們姑娘家,平日不去添些香粉盒子,也會饞著要嘗零嘴的,有回在鋪房裏偶見了他們做豬兒粑,可饞死人啦!”

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,三娘忽覺金烏似乎笑了一下,興許只是嘴角彎了些許,如蜻蜓點水般在面上倏地掠過了。再看時只覺他雖有暖黃燭光映襯,卻又似渾身都浸在幽暗裏,整個人像抽了氣元,散了魂兒,就剩個單薄影子。

“累了麽?歇一會兒…?”

金烏搖頭。“沒事。”

他瞟了眼窗格,滿院裏吹著寂寥的風,樹影簌簌搖曳。聽不見腳步聲,也覺察不到殺氣,興許水部的人現時不在。他想了想,問道。“他們真不給你出去麽?”

“一步都不許!五哥哥,若我能出去,就去搬救兵來救你,咱們一齊逃出去,找一個候天樓尋不到的地兒休養,好麽?”

三娘看起來泫然欲泣,一對杏眼盈滿水光,她急道,“我去找奶奶,找竹老翁前輩,找王小元…”

聽到最後一個名字,金烏眼皮一跳,忽地嘆著氣,搖頭道,“不要找他。”

話還未說完,他忽地身子一歪,用力支住額頭。

“別找他?”三娘尖聲道,已是心急火燎,禁不住脫口而出,“你都快死了,還找不得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