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5章 (十五)心口最相違

顏九變目光一黯。

王小元依然盯著他,尖利的目光仿佛要刺入肉裏,翻出一道痕印。

許久,顏九變微微一笑。“藥櫃裏有些桑葉,今夜回了後記得取了泡水喝,明目用的。”他仰起側面,“疤不就在這兒麽?你近來是丟三忘四,還是眼裏生瘡,連這也瞧不清楚?”

他眼下正畫著道疤,拿薄紙搓成細條,用稀魚鰾膠與灰泥黏了,看著就像條細疤。他與金烏面上差的只有這道刀傷,因而早已記在心裏,仔細妝扮過。

那醜丫鬟看了幾眼,先前狐疑的神色倏地散了,揉著腦袋哈哈笑道:“還真沒看清,對不住,少爺,是我眼裏進了沙子,生了眼翳。這樣罷,你打我好啦。”

顏九變果真聽話,立時擡手打了他一巴掌,耳光清脆,沾了一手花碌的脂粉。王小元沒想到他真打,臨急臨忙地偏著臉閃了一下。只見顏九變嫌惡地扯他衣袖擦了把手,冷笑道:“有你這麽和主子說話的麽?下回可別巴望著耳光伺候,黃楊尺、藤鞭子你選著用!”

王小元蔫蔫地替他打點好單轅車,送了他出門,眼見顏九變正掀了簾子,忽地又出聲叫道:“少爺!”

見顏九變回頭,他又添一句:“先前你要送我的琉璃花兒,現時放哪處了?”說著又故意忸怩著作女子嗔態,把兩手絞在一塊兒。

顏九變不明所以,蹙眉道。“待今晚回來後…再詳說。”

眼見著車子搖晃著從路盡頭消失,王小元望了片刻,沒往街巷裏走,卻返身踏回門裏,放了橫木。

院裏靜悄悄的,夜裏新下了場雨,青瓦油亮,如層疊鳥翼般綿延到青翠的山腳,石磚凹處積著明鏡似的水,王小元在院裏踱步,低頭踢著水玩兒,激起一地碎珠。曳動的水光裏映出檐上的黑影,他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耍水玩,一面在倒影裏數著人數。
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八、十。”

全是帶著銅鬼面的刺客。

王小元數了一遍,房檐上東南西北四個角都伏著刺客,身影淺淡,煞氣卻瞞不過他。

他早覺得古怪,金烏往日就有如火藥桶般,一點便著,如今他三番五次調弄,不知澆了多少松油,扔了多少回火折子,就是不著。若是問及往事,便含糊其辭,顛三倒四。再說起方才那一巴掌,王小元不覺有些委屈,巴巴地摸了摸微痛的面龐,金烏可沒這麽使勁兒打過他耳光,頂多屈著指節在額頭上用力磕兩回。

王小元隨意走了幾步,卻只見水灘裏影子一花,只看得清幾只鬼祟的眼,在銅面後滾動。他狀若無事地進了房,把門掩實了,卻心裏怦怦狂跳,一下翻到床邊,從席底翻出玉白刀握在手裏,方才心裏定了一定。

若那人不是金烏,又是誰?左三娘去了哪兒,他少爺又在何處?問題接踵而來,但他心裏依稀有了答案。檐上的刺客著夜行衣,銅鬼面,與錢家莊的黑衣羅刹極像。

一絲靈光忽地在腦殼裏迸出。後院…也許在後院。

自來到這處後,他只被“金烏”安在廂房裏,正房都沒近過。王小元心中一動,躡手躡腳地挨到窗邊,悄聲支起窗屜。跨院裏積著窪水,他開了條窗縫,一眼瞟去,卻正見檐上探出個腦袋,影綽的鼻眼,赤頭尖耳。

是三昧魔!

銅面後似是有對陰森的眼,幽怖的瞳仁緩緩轉了轉,往廂房瞥來。王小元大氣也不敢出,支著窗屜的手有如木棍般僵直,卻瑟瑟地打著抖。所幸鬼面刺客只掃了一眼便縮回檐上,院落空廖寂靜,像所有的聲音都被雨水沖刷而去。

從跨院裏過去定會被察覺。王小元回身往褡褳裏翻了翻,從破爛玩意兒裏找出只陶響球,裏頭裝著細沙礫石,晃動時沙沙作響。他把窗屜支得開了一些,響球放在窗欞上,倏地抽刀出鞘。

這回可真算幹回老本行了。他略一想,把刀丟到一旁,單拎著鞘,深吸一口氣。模糊的影子在腦海中湧現,王小元喃喃道。

“第一刀…完璧無瑕。”

倏時間,他上挑一刀。陶響球霎時疾飛而出,撕開和風,直躥到瓦上,彈跳著奔出墻外。滿院的黑衣刺客倏時轉頭,循著響動鴉鳥似地飛掠而出。

王小元趁機鉆出窗外,沿著墻貓腰奔過跨院。漆門上掛著條鐵鏈子,他拿刀劈了,把鏈子抽了丟到一旁。他覺得左三娘和他家少爺若是挨挾持了,定是藏在這後院裏。

門吱呀推開,王小元頓時呆立在了原地。

迎面是一堵僅容寸步的糙磚墻,油綠的地錦鋪著,斑駁地布著蔓草似的印跡。磚是實的,四面圍攏,好似一座囚籠。

——沒有後院。

一股惡寒忽地襲來,他先時沿著灰墻走一遭,明明瞧見了角院、耳室、廂房與東廚的房檐,此時卻分明沒有後院!他也記得正房裏頭只擺了張杉木桌,倒廩房改了作上夜用,哪兒都沒有藏著人的跡象。院落死寂,不似有人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