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8章 (十八)心口最相違

夜裏起了風,檐下吊著的紅紙燈籠顫巍巍搖曳。上頭的木塔樓雖作了望使,卻簇著一叢石雕疊鏤的小佛塔,森森有如枝杈。下方是時而有香客流出走入的講堂。壁上盤虬著漆灰釋迦畫,斑駁結網。

木塔樓上站著個人,手裏捧著琉璃罩子,石燭火光朦朧地浸著盤旋閣道,照亮了跪倒於地的黑衣人影。每道石階上都立著鬼面刺客,身影將蒙塵佛畫掩覆。

顏九變把燈罩子放在欞上,手裏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柄嵌玉匕首。鋥亮的光爍動,映出他淡薄如霜的臉。他腳邊伏著個刺客,鞭傷有如盤結長蟲,交錯橫貫於脊梁,稀鹽水淅淅瀝瀝地混著血水往下淌。

“他就是把密報截了的叛賊?”

“是。密令的木刻、泥封有動過的痕跡,再封時不夠仔細,倒讓我們查出端倪。”水十二跪在他面前。“有幾封密報截得回來,飛奴在湔堋附近放出,似是要飛往九隴。但大多已散佚,追不回了。”

顏九變扭曲了神色,拿靴尖踢了踢那半死不活的刺客,刺客散亂的發絲下露出只墊著額角的手,血淋淋地露出肉色,十指被剝了皮。

候天樓果然有內鬼,他一直疑心木部因左三娘之事與水部有隙,常年服侍的主子挨自己踹了,木十一雖如沒嘴的悶葫蘆,顏九變卻能覺察出她的郁郁不樂之情。

見那刺客指尖微動,似仍存一息,顏九變冷笑:“把他衣裳剝了,我看他是哪部的。手腳麻利些,武無功還候著我吃茶去呢。”說著又對一旁的木十二瘆人微笑,“瞧仔細了,若如意紋刻在頸上,是你們木部的人,便等著刑房見罷。到時要你們一對對的去領罰,一個待鍘刀從腰裏斬了,趁還能活幾息,抽出腸子來吊死另一個。”

木十二的鬼面微微一顫。她一聲不吭地低下|身,拿刀將那瀕死刺客的衣衫劃開,這人血肉模糊,布衫線頭都跑進傷口裏,糊成一團,若是拿手剝得連皮帶肉巴下來。

候天樓刺客的如意紋皆文得有規律可循。金部多在軀幹,木、水部分在兩手,火部在背,土部在腿,拿青蓮色汁染過,一望便知出身何部。

血淋淋的布片扯了下來,顏九變眉頭微蹙,卻又倏地兩瞳緊縮——

這人胸腹、脊背、頸面、手腿處都文滿了如意紋,發紫的斑紋如裂痕般遍布於體,密麻地蓋於遍體。這可真是一出藏木於林的好手段,若要蓋住出身,那便在身上紋成千上百個如意紋!

“這人究竟是哪部的人!”顏九變猝然變色,蹲身一把抓住那人下顎。“各部清查一回名姓,難不成還尋不出他是誰麽?仔細審一番,莫非還撬不開他的嘴?”

他正抓著那臨死刺客的下巴,卻忽覺手裏一松,那下頦骨竟松脫開來,露出鮮血淋漓的舌根。瀕死的刺客咬斷了舌頭,半截舌在木板上隨著淅瀝血花滾動,仿佛躍動的魚兒。這人竟當著自己的面自盡了,顏九變厭惡地皺眉,甩開刺客的屍體,拍了膝腿站起。

水十二低頭道:“若是查各部前三十、四十人倒不是問題,多一些便不大好查了。左樓主收了許多無籍徒,有些連名號都未給、容顏改不好的,千頭萬緒,難以查起。”

顏九變冷笑,手背青筋卻暴起,像盤著幾條彎蟲:“都是些廢物、混賬話兒,說與我聽作什麽?滾去給我查明了!”

他歇了口氣,揉起了眉心,轉頭問水十四:“左三娘跑了,左樓主想再尋個木家的人來制藥。你們有頭緒了麽?”

“木家人向來只隱居在丹巴谷處,常日是不出來的,需待武盟大會時方好下手。”

“你們看著點時候,早些完事兒。”顏九變點頭,卻依然眉關緊鎖,眉心裏像擰了幾絲愁雲。

還有什麽事要處理?他從未覺得少樓主是這麽難捱的位子。以前瞧金五閑得四處打鳥釣魚,沒事便去提刀殺一兩人,哪像他先時分|身乏術,忙得焦頭爛額。

他隱約想起若是回到宅子裏,說不準還會碰上個扮得同妖魔一般的金小元——不過昨夜他已囑咐木十一把那廝做掉,應該還算得清靜。

“水九…水九!”

有人在耳旁忽而急切喚道。顏九變從亂如雜麻的思緒中猝然驚醒,沒好氣道,“又一驚一乍的作甚?”

水十二猛地伸長臂膀,將他往一旁的地上帶去。一刹間他明白了水十二驚詫的緣由:那先前倒在地上的自盡的刺客忽而有如泄氣的球兒般幹癟下去,從軀幹裏流出黏黑的液體。那似是猛火油。

顏九變聽聞過這種把戲,有些不要命的刺客會將皮切開,把盛著猛火油的腸衣縫進身子裏。

一支羽箭從茫茫夜色裏飛來,將紅紙燈籠射落,宣紙被燭火噬得焦黑,火焰如藤蔓般從地上攀到木柱上。

這塔樓是木作的,燒起來準如燎原之火。顏九變被水十二帶離了火源,驚出一身冷汗,同時一面高聲喊叫:“箭從外頭來的!蹲趴下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