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3章 (二十三)心口最相違

那似是個久遠而虛渺的夢。

兩年前,天山崖。

他躺在斷崖下,漫天鵝毛飛雪,冰原銀裝素裹,一望無垠。天際現出粉橘色的霞光,溫柔地裹著連綿群山。雲片仿若輕紗般浮在天際,頃刻被朔風刮散,正如在風雪裏飄渺的他,煢煢孑立,無處可去。

四肢仿佛摔成了瓷片兒,一瓣瓣地埋在雪裏。玉白刀立在一旁,刀柄上的血跡已幹涸發黑。於是他隱約想起,自己似乎是因為這刀而躺在此處的。

玉碎瓦全是這世上最可怖的刀招,倒不是因其摧枯拉朽之力,而是每揮一刀,刀主便得極盡元神氣力。以凡人之軀觸及神通絕技,想必著實要付出這等代價。現在他的代價便是頭腦渾噩,什麽都想不起來,還有便是兩目愈發昏花,眼簾中白光鋪天蓋地。

雪裏傳來簌簌響聲,有人踏雪而來,將他費力地拖起。那人著箭袖黑緞衣,臉上覆著猙獰鬼面,細小雪沫落在獠牙間,隨著呼氣化作晶瑩雪水珠。

金烏把玉求瑕拖到木板上,扯著粗繩挪起了步子。

“你…是誰?”

眼前似生了白翳,玉求瑕微弱地問道。

這人果真是個蠢人,金烏想。他本來該與自己分道揚鑣的,玉白刀客是受世人景仰的天下第一,而黑衣羅刹不過是再低劣不過的陰溝老鼠,遭世人唾棄圍剿。他們的同遊在不久前戛然而止,北派百流上門抄殺,各方英傑群集,幾乎將他倆逼入絕境。玉求瑕無奈之下以第三刀定局,自己卻反受重傷,滾入崖底。

這重傷的蠢蛋還在嘟嘟囔囔地問話。金烏折了木枝,連著布條與手臂一塊兒固定住,費勁地拖著木板在雪裏行走。冰原上現出一道細弱劃痕,雪片靜謐紛落。

“這是…在哪…裏……”

“哪裏都不是。”

“…既然哪兒都不是…那現在是要去往何方?”

麻繩勒得肩頭火辣生疼,金烏換了只手,在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。靴筒裏落了雪,四肢麻木得不似長在身上一般。他一面費勁地拖著木板,一面望向遠方。

雪原一覽無際,天與地交融,仿佛生與死也在此凝滯。

“…去一個很遠的地方。”

金烏想起了春意和融的嘉定。從天山到嘉定究竟要走多少路?他只知道那兒的確很遠,仿佛是一輩子都走不到頭的漫漫長途。可這呆瓜卻跑了幾趟,如此想來,似乎也不算得遠。只是在金震死後,他把宅子燒了,若要再起一幢,似乎也得費不少銀錢。

胡思亂想讓身上的疲憊減輕了不少。金烏回頭望著玉求瑕,這人睜著茫然的兩眼望向天穹,眼仁黯淡,有如透不入光的深井。這是一相一味的陰毒之處,這些時日來他尋訪各地名醫,皆不知該如何解這因毒落下的眼疾。

即便是借迷陣子之手將一相一味之毒轉到他身上,興許用不得多久,名冠天下的玉白刀客也會變成個不中用的瞎子。

玉求瑕迷迷糊糊地道:“你不說,我就來猜你是誰。”

金烏抿著嘴,只是自顧自地往前挪著。此時正可謂萬裏層雲,千山暮雪,除卻風聲外空余一片寂寥,而獨自在其間行路,又是孤苦難捱。

“賣燒餅的謚老板…”

“不對。”

“掛面店的周婆婆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蒸卷攤的張二!春雨樓劉四!”玉求瑕開始胡亂瞎嚷了。

金烏踢了他腦袋一腳,“錯,大錯特錯!”

說不準這呆瓜腦袋裏只有吃喝玩樂,只會一根筋的傻樂。金烏有些後悔救他了,似乎拖這人回去也不過是空費口糧,養個白吃白喝的蠢蛋罷了。

“我猜不出來了……”玉求瑕沮喪道。

“你的腦瓜子只記得那麽一丁點兒人名麽?”

玉求瑕道:“猜不出啦。那我來猜猜我自己是誰吧。”

聽了這話,金烏反心裏一頓,胸口似是硌著粒砂石般難過。他以前便知玉碎瓦全這刀隨便出不得,卻不想真能教人忘卻過往,甚而連自己是何人都記不得。

“唉,我現在好疼,身子哪兒都痛得不行…是不是從崖邊掉下來的?”玉求瑕皺著眉在板上扭動了一下,看起來倒像條雪白大蛆,可若是一動,血絲便從皸裂的肌膚中淌出,混在蜿蜒的木紋理中。

“我是不是個大俠?說書人的話文裏都是跳崖後大難不死的高人,想必我也是個厲害人物罷。”

金烏道:“什麽大俠,我看不過一個呆瓜罷了。”

他此時有些許心煩意亂。他以前從未想過,一個人要做回自己竟是如此難如登天的事。離開嘉定已有七年,他如浮萍般在世間漂泊,兩親友鄰皆不在世,這世上再沒人得知他的本名,只有惡貫滿盈的黑衣羅刹,血債累累的殺人惡鬼。

風雪蕭然,似有千弦萬管啼鳴嚎哭。漫天飛雪狂顛亂舞,有如刀刃般裂空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