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3章 (二十三)心口最相違(第2/3頁)

金烏慢騰騰地挪著步子,肩發上的雪愈積愈多,身軀麻木僵冷,漸漸消卻知覺。他跌滑了幾次,每次站起時臉面似有撕裂之感。

震耳欲聾的風聲裏,漸漸傳來夢囈似的呢喃聲。

“想不起來…我……是誰。”

玉求瑕還在呆呆地動著嘴皮子。出罷第三刀後,他看起來格外淒慘,像打碎的瓷壺子,支離破碎地躺在此處。既記不得他人名姓,也想不起自己是何人。

令人意亂的喃喃聲還在繼續,金烏索性把這呆子丟在一旁不管,撐起身子繼續拉著麻繩。手上蹭破了一層皮,血和繩索黏在一塊兒結了冰,饑寒交迫間他只覺絕望,不知何時能走出這雪原,或是他二人皆要命喪於此。

太苦了。他這輩子似乎都太苦了。自打記事來,似乎連一日安生都不曾擁有過。他仿佛生來便注定討不得上天喜愛,生且不得,死又無門,就連打定主意要救一個人時,天公都要與他作對。

這時,金烏忽聽得身後傳來細弱的嗓音,玉求瑕像條翻著肚皮的死魚般直勾勾地盯著蒼穹:“記不起來…”

“記不起來就別記了。”他冷冷道。

“我記不得自己的名字…”

靴底重重踩在雪裏,下一刻便忽地動彈不得。

因為玉求瑕吃力地道。“但是…我記得你的。”

他微微睜大兩眼,回頭望去。那白衣呆子依然雙目無神地望著天穹,深如墨潭的兩眼裏,連一絲雲影都無法映出。玉求瑕喃喃道。

“金烏。你叫金烏。”

“我不能忘記這個名字…因為一旦忘卻……我就再找不到你了。”

雪虐風饕間,似有千兵萬馬奔騰吼怒,兩耳在呼嘯風聲中生疼。可唯有這個聲音清晰可辨,一字一字的落入耳裏,卻似一刀一刀的割在心上。

倏時間,眼眶裏似湧出熱意,仿佛繃緊的弓弦猝然崩斷。金烏猛地丟下繩索,一腳踏在木板上,吼道:

“為什麽要…記得我!”他吼得聲嘶力竭,一把揪起玉求瑕的衣襟,近乎失控地詰問。

為何一個連自己的名姓都不曾知曉的人,一個本該忘卻所有往事的人還要掛念著他的名字。這世上本來不該再有他的名姓,他余生都不過是只得在暗中苟且,在責難與厭棄中殘喘。

“既然連自己都記不得…還記著我作什麽……”

金烏喘著氣,手指緩緩松開,茫然而無助地呆立著。玉求瑕重新落回木板上,發出細微的呻吟|聲。

玉求瑕道:“如果誰都記不得你的話…你是不是會很難過?我不想…讓你難過。”他眨了眨眼,忽而困乏地蹙眉,“不行…似乎快要忘了,我得尋紙筆寫下來!上回就是險些忘了,在佛像前磕了百來回頭才想起來……”

說著這呆瓜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執拗地念起自己名姓來,有時頓了片刻,便馬上加念一趟,仿佛怕晚了一刻便會從腦海裏消散般。

朔風颼颼地在身側狂飆而過,寒凍間帶著尖銳的痛意。金烏默然地站了一會兒,他重新拾起麻繩,圈在手上,並伸手掩住了玉求瑕的眼。

“別記了。”

玉求瑕道,“可若是不記,我往後會想不起你來…”

金烏說:“到那時候我再告訴你。你忘一回就告訴你一次,念叨到你耳根發爛為止,想不聽都不成。”

“真的麽?”玉求瑕反倒不安地問道,掙紮著想要掙脫他的手掌。可金烏拿麻索把他纏了一圈兒,結實地捆上了。待松開手時眼前依舊白茫茫一片,風雪同聲,天地一色,冰寒間是無盡的麻木昏沉,仿佛墜在如畫夢景中。

“真的。我先給你念第一趟。”金烏闔上兩眼,淡淡道。“你是王小元,我是金烏。”

“除此以外什麽人都不是,僅此而已。”

回音層層疊疊,仿若泛起漣漪。夢裏虛渺寒凍,光怪陸離。恍然間他似是記起往事,既似置身於山石嶙峋的惡人溝間,轉眼落入海棠爛漫的嘉定,繼而是天山飛雪,清水巖泉。

他隱約想起紅燭影綽間那人的身影,暮色竹影中叩著棋盤的指節,泛舟同遊時碧眸裏盈滿的月色。破碎的回憶仿佛終於一片片被接起,可心中的憂愁悲傷卻如深塹般愈發擴大,隱痛化作洶湧浪潮,心頭更是五味雜陳,不知是喜是憂。

王小元倏然轉醒,仿佛被拋落人間似的頭重腳輕。他似是已想起了一切,卻依然虛飄毫無實感。

他是玉白刀客,玉求瑕,是世人口中稱頌的天下第一。那精妙絕倫的刀法,對玉甲辰沒來由的親昵,還有對天山門的隱憂似是霎時有了由頭。一切似乎莫名其妙,又來得理所當然。

這時他才想起懷裏本抱著個人。先前折騰了一夜,他倆都身心交瘁,王小元也在牽腸草的昏脹感裏渾噩睡去。

王小元低頭望向金烏,他家少爺正沉沉睡著,慘白的臉似落了層霜。遠處隱約傳來雞啼,天穹雖依然黛紫暗沉,卻透出幾絲晨曦。王小元輕輕晃了一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