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 (二十七)浮生萬日苦

門生們喧鬧雜攘著走了,只余一室狼藉。巧桌橫七豎八地倒著,圓凳軲轆轉著,撞到玉乙未的小腿肚後慢悠悠停下。

玉乙未長籲著氣癱坐下來,淤青的脊背挨在薄衾上,遲鈍地發疼。他苦澀地幹笑兩聲,望著手裏握得汗津津的銅錢,紅線被揉得皺巴巴的,但好歹算保下來了。與之對應的是劍柄上只垂著幾根斷了的穗子,那兒本系著兩枚珠子,如今空蕩一片。

“我在做啥…”他嘆息著把頭埋在兩膝裏。自己本來活得就稀裏糊塗的,現時還添了件事後想來更糊突的事兒。不就是玉執徐隨手給的一枚銅板麽?他卻像個傻子般使勁護著不給人搶走,還因此惹惱了門生們,往後可有得他好受的。

他猛地搖頭。算了,反正這武盟大會時候長得很,他們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得天山門,玉|珠的事以後再想。

肚子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,逐漸化為擂鼓似的轟鳴。玉乙未這才想起還未用飧,艱難地爬起身出了隔扇。樓下是清一色的雪衣道士,正作著些投壺耍樂的耍戲,高聲笑語與誘人垂涎的飯食香氣彌漫其間。

玉乙未頂著一臉腫包慢吞吞地扶著木梯往下走,他被打得眼斜口歪的,身上白袍又落了不少灰腳印,居然也無人認得他。玉丙子脆生生的倩笑響在耳旁,仿佛盈滿了暖橘色的火光,她正在女伴群裏談笑,側臉有如羊脂凝玉般光潔靚麗。

那眯笑的兩眼忽地睜開來,倏地望向他。玉乙未渾身一顫,他只覺小師妹驚詫的目光在他青紫的臉龐上流連,神色漸漸僵直。慘了,真叫她知道自己挨打了。於是他趕忙捂著面往後堂裏躲,卻忽聽得一聲清脆裂響,旋即是驚呼聲叠起。

“這桌板怎地裂了?”

“店東家,您這怎麽使的是件西貝貨?咱們不過放了碗筷只條,便利落地塌啦?”

玉乙未卻看得清楚明白,玉丙子的手方才正搭在桌緣,見了他面上淤痕後,粉雕玉琢似的柔荑那一刹似有青筋暴起,五指陷入木紋中。那張堅實的杉木桌是被小師妹一手扳裂的!

這下他更不敢回頭,鉆了布簾躲進後堂裏,只覺脊背上似落著玉丙子灼燙而憂心忡忡的目光。可同時也像有只掛鎖穿在唇上似的,讓他畏縮著不敢開口。

後堂裏只有東廚燃著紅亮的燈火,其余地處都黑黝陰涼。

玉乙未去討了幾只幹硬的饅頭,跳到墻頭上對著月光孤伶伶地啃著。他倒不覺得難受,就是嗓子幹得很,還沒碗水喝,硬饅頭嚼進嘴裏時像木渣子。

他在哪兒都活得窩囊,親爹只覺得他是個養不好的廢物,劍法學得烏七八糟,天山門裏又只有招搖跋扈的弟子欺負他,嫌他礙眼。興許他的人生便是從一處受排擠到了另一處,然後再在眾人鄙夷的眼光裏灰溜溜地趕往下一處。

月光吝惜地灑在房脊上,玉乙未的眼總算適應了黑暗,轉頭時卻驚得汗毛倒豎,兩膝一軟險些從墻頭滑下去。

不遠處的瓦檐上竟盤膝坐著個人,身旁擺著只琉璃燈罩子,就著火光仔細地翻著名簿,時而提筆疾書。微黯的燈光描畫出了他的眉眼,微帶銳鋒的一字眉,淡如薄霜的兩眸,正是玉執徐。

“你…你……你怎麽在這兒!”玉乙未大叫,半只饅頭從手裏滾了下去,落入黑黯裏。

玉執徐擡首,似是也略帶詫異。

“乙未,你不在房中歇著,到此處作甚?”

“嗯…呃…”玉乙未支支吾吾,總不能說自己方才在房中挨了頓痛打,又沒處吃晚膳,才跑這兒吹涼風的罷。他眼珠一轉,反伸手指著玉執徐:"你先說!你若不說,我也不要開口!"

似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自夜風裏飄來,玉執徐放了筆,淡淡道:"……我在寫名簿。"

不論是招親會還是武盟大會,都需先交過門派名簿,將與會弟子名姓一統寫全。玉執徐身為領班,不單要領著弟子們采買祭禮法器,尋好店家落腳,鋪排飯食,還需操辦與武盟會相幹的一切瑣事。這些時日來他似是疲累憔悴了許多,眉宇間染著疲頓。玉乙未呆呆地望著那瘦削人影,只覺似有碩重山石傾軋於肩頭上,要將這單只身影壓垮。

“為何不進去寫?裏頭不是有燈麽?”

玉執徐搖頭,“…吵。”

“他們耍鬧確實煩心…”

“不,我是說,”玉執徐再度搖頭,“會吵著他們。”

玉乙未默然無語,他有時覺得這人有如榆木疙瘩般不可理喻,礙著別人一點怎麽了?玉執徐從來都是如此,看著疏冷不近人,實則像只瓜牛般把腦袋縮起,小心翼翼地過活。

“那房裏呢?待房裏總成罷。”

天穹裏透下一點湛湛的星輝,落在玉執徐眼裏,他悶著嘴沒說話,只是將臉轉向另一邊。玉乙未忽地想起先時他與店東家說話時往杉櫃上放的銀兩,猝然驚覺:"你沒要自己的房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