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 (二十七)浮生萬日苦(第2/2頁)

自四方長老隕落,天山門裏過得愈發拮據,可玉乙未不曾想過這人竟儉省且厚人薄己到了這地步,一時心中五味雜陳,欲說還休。話音方落,他便見玉執徐雙肩一顫,看來還真是說了個準。原來這些時日待燈歇了,玉執徐都會跑到橋洞裏同逸民一齊過夜,就為著省著點銀錢使,有幾日他瞧見玉執徐雪袍略有汙皺,還在心底鄙夷這小子,以為這人到花街柳巷裏歡度春宵去了,誰知竟是有此等隱情。

心裏似是生出一點酸澀,玉乙未也不管了,兩腿一蹦攀到檐角,費勁地爬上去揪玉執徐:“你怎地這麽傻,甲辰師兄不在,你可是天山門的頭臉!就算你要省著,與咱們說一聲,幾人擠著住不就成了麽?用得著如此委屈自己麽?”

說著他一把捉住玉執徐腕節,往檐下拖:“走!”

“去…哪兒?”玉執徐難得猶豫一回,眼裏似泛起層層漣漪。他被玉乙未揪著起了身,踉蹌了幾步,又後知後覺地揀起散落的紙頁。

“我房裏!呃…就是亂了些,還未拾掇齊整。”玉乙未硬著頭皮道,他可看不下這家夥蹲在外頭可憐巴巴地寫名簿,他自己就已經夠叫人憐憫了,可不能讓自己的好搭档也同他一般落魄。“就當你要來幫我忙,咱們一塊兒收拾好了,今晚你住我那兒。”

房裏確實亂得有如猛虎侵襲過一般。玉乙未翻窗進來,一腳踢開翻倒的椅凳,從墻角撿了支蘆席展開鋪在地上,又抱了榻桌擺在床上,拍了拍灰。玉執徐稀裏糊塗地被他拖進了房,眼睜睜地望著他拿小笤帚東掃西抹。

待蘸了墨汁在桌前抄寫時,玉乙未湊過來偷翻名簿,驚道:“要寫這末多?”

除卻名姓外,以往出身事歷都需寫得詳之又詳。難怪玉執徐這小子眼圈烏青,先幾日走起路來也如風裏斜竹,歪斜倦乏。

“嗯。”

“我幫你抄些罷。”玉乙未扯過他手裏的筆,吸飽墨汁的筆毫劃出一道長痕,浸透了紙頁。

玉執徐只道:“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。你又有什麽要求我的?”

“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作甚?”玉乙未左思右想,也不知自己今日為何突然關心起他來了,索性打著哈哈道,“對,我是有求於你。”說著便傾著身子挨到玉執徐耳邊,故意壓低嗓音道,“說實話,我可掛記丙子小師妹了,你既與她混得熟,告訴我能討她歡心的一二事唄。”

他一邊說這話,一面在心裏罵自己蠢驢腦子。他一緊張就會搬師妹來作擋箭牌,縱是想關心執徐,也要拐彎抹角地來。

玉執徐一面提筆,一面搖頭,平淡道。“我不知如何討她歡心。不過,你若是想聽她的事,我倒可以與你說些許件。”

玉乙未倒不是真想聽。他只是覺得與這人待在一間房裏有些尷尬,不說話悶得慌,於是便在口上草草應著,拿著端硯磨墨。

“我第一次見丙子師妹,是齋日下山時。”筆尖緩慢地摩挲著紙面,玉執徐緩緩道,“那日下著大雪,山道裏充塞著厚實積雪,我看見她背著個小藥簍,腿上捆著稻草,破衣爛衫的,在階道上一點一點地往上攀。天階有弟子守著,她便從天山崖一側爬上來,手腳的肉都磨去許多,口子深可見骨。”

“她說她是川西來的,要尋她的姊姊。在南邊走了許久,都不見蹤跡,於是她便覺得她姊姊應在北方,不知覺間入了天山地界。”

聽到此處,玉乙未驚得拍案而起,墨盒翻傾,水液汩汩地淌了一桌。

“你說…小師妹不是正兒八經入天山門來的?”

入天山門的都是取得長老引薦的世家子弟,入門前便會取到玉|珠作憑。胥家當初便是籠絡活通了門中子弟,方才討到一枚玉|珠。這希貴珠子也因而常被賊人覬覦劫掠。

倏時間,玉乙未心頭一震,醍醐灌頂,許多先前未解之事突地明曉:為何小師妹對天山門劍法一竅不通,為何玉執徐如此出類拔萃,當初卻同自己一般是二珠弟子?

原因正是——玉丙子是玉執徐放入天山門來的。她在天山崖邊攀走已久,寒症已入骨髓,而只有天山門有解症之藥。若當時不救,丙子只得曝屍荒野。

天山門從不收外人,這是不變的規矩。而要入門,需有西巽長老雕鏤的玉|珠作憑證。

玉執徐將劍柄舉起。劍穗上還垂著條線頭,似有人曾使力拔斷。他的眼仁有如漆黑墨潭,寧靜無瀾:

“…我把自己的一枚玉|珠給了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