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2章 (三十二)浮生萬日苦

當時的自己似是因這話而動容,但如今想來此話已成夙願。

心中思緒萬千,玉執徐深呼一口氣,瞬息間刀劍如雨疾出,逼退數名刺客。在天山門度過的這些年月中,不知何時仇苦已如冰雪消解。不論是與天真純粹的小師妹相處,抑或是與仿佛生來便不知愁為何物的玉乙未同行,都令他心中泛起歡愉的漣漪。

他想起說是不會送他生辰禮,卻仍屁顛老實地在雪溪邊撈金鯽和癩刺要給他煮著吃的玉乙未,在雪窖冰天裏往池上鑿冰,鼻頭凍得彤紅,還險些掉進劍冢裏。後來癩猴兒沒撈成,玉乙未便冒著挨西巽長老藤鞭痛打的危險下山去給他買蜜酒吃,從天梯下去走了大半夜。

玉執徐向來是不苛求何事的,唯一教他惦記著的便是候天樓的殺父之仇。

可現在他心中又多了一件渴求之事,那便是做個同玉乙未一樣,只愁吃喝、酒醉今宵的凡人。

劍刃密如雨落地向玉執徐襲來,在臂腿上留下血痕。天地界限仿佛再不分明,晝夜交融,化為血色。玉執徐在刺客群中奮力沖殺,只覺自己有如怒海孤舟,伶仃沉浮。

檐上忽地多出個人影,是手彈腳顫的玉乙未。他在心中唾罵了幾遍自己,終於鼓起八輩子的勇氣爬到邸店檐上,第一眼便落在在後堂中揮舞刀劍的玉執徐。鴉群似的刺客圍著他廝殺,尖利的劍刃劃破雪袍。血點紛落,滴在青磚石上,像一串盛開的杏梅。

玉乙未渾身震顫,他頭暈目眩,臨陣脫逃的恥意愈發明晰。他抖索著從懷中掏出那捆鏢槍頭,顫抖著對準捆伏在地的門生們。

“別怕,別怕…”玉乙未心中默念,張皇下又開始背起玉女心法。玉執徐尚且在豁出性命搏殺,他不能心生怯意。

他在心裏將門生們描畫成酒席上的大白釉壺子,總算鎮定了些,將鏢槍頭扣在三指間。滿堂的刺客皆被玉執徐引去注意,他得早些將門生們的繩索劃斷。

鏢頭飛出,有如點點寒星,轉瞬射向天山門生。玉乙未這會倒辦得穩實,一下便將捆倒在地的門生的繩索劃開,有些機靈的趕忙爬起身來往墻外翻去了,有些拔出劍來沖往刺客群中,欲幫玉執徐一把。

但聽玉執徐嘶聲吼道:“——跑!”

霎時間,非但是天山門弟子,連一堂的刺客皆如潮水湧動。一方如鳶鳥,一方似幼兔,有些跑得及的已往幽邃街巷中溜去,走不及的被刀劍當胸刺穿,帶起點點血花。

玉乙未愣了一愣,卻見夜色裏忽地冒出一張鬼面。有個伏在二樓刺客倏然擡頭,撞上了他的兩眼。

完了,他被發現了。

心裏只來得及敲起一瞬的警鐘,玉乙未便忽覺額角一痛。似乎有個石塊似的暗器飛上來,撞在他的頭上。旋即是鋪天蓋地的鈍痛與墜落感,玉乙未從檐上猛地墜了下來,狼狽地滾在地上。

整個腦袋被撞得嗡嗡作響,像百來只銅鈸在耳邊合聲鳴奏。玉乙未昏頭脹腦,只覺視野一片血紅。頭上裂了個口子,汩汩地湧出血來。那暗器打得他眼冒金星,只覺天地都在轉。

玉乙未暈乎乎地爬起身來,挨著墻喘了一陣,往半開的門隙裏望了一眼。玉執徐仍在獨力與刺客們周旋,可他也難以支撐,腳下分明染了片刺目血跡,道袍上艷紅一片,怵目驚心。

“外頭似乎有不少耗子,分幾個人去逮。”顏九變抱著手,沉冷地道。刺客們聽令轉身,跳出檐外。黑衣羅刹以悲憫望著被圍困的玉執徐,如此愚不可及的一個人!若是視這群技劣迂曲的天山門生於不顧,他還能在暗裏伏息一二年,養精蓄銳,再向候天樓復仇。可惜如今一切付諸東流,這叫玉執徐的門生今夜必得葬送於此。

玉執徐已拋卻先前那副沉靜模樣,他低吼出聲,渾身浴血,以疲憊的身軀意圖突圍,有如日暮途窮的困獸。可他始終無法掙脫群鬼的撕咬,離黑衣羅刹僅有一步之距,卻似是隔著千裏之遙。

顏九變微笑道:“還有什麽殺手鐧,盡管使罷。”又轉首望著低矮的院墻,道,“抑或是待你們門內的好夥伴被捉過來,你看著他們挨刀剮的模樣,再給我看個樂子。”

話音未落,頭頂忽地像是罩上了一層陰雲。顏九變倏然一凜,擡頭望去,卻見這渾身是血的道士有如花豹般飛躥騰身,氣勢洶洶地執著一刀一劍向他躍來。玉執徐拼盡了全身氣力,膝腿仿佛要折斷般霎時發力,踢踩著身前刺客的胸腹有如走梯般往上躥,恰似奔湧飛泉般向顏九變飛撲而來。

黑衣羅刹慌忙間操動銀蠶線,一把圈住玉執徐兩臂。這弦線削鐵如泥,遑論脆弱骨肉。可玉執徐瞬時伸臂一懸,把住銀弦繞過他脖頸,刹那間顏九變只覺那涼冷蠶線圈住頸項,猶如遊蛇般正緩緩收緊,頓時驚得冷汗乍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