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3章 (三十三)浮生萬日苦(第2/2頁)

一瞬間,玉乙未渾身發顫得愈發厲害。這人就連最後也要替他幫刺客們引開,朝著相反的方向,喊著不屬於他的名字。

他抖索著,連滾帶爬地沿墻挪著步子瘋也似的逃開。風聲淒涼地在耳邊鳴奏,仿佛所有淒慘的聲音都將會湮滅在身後的夜色中。眼前是如墨的漆黑,可他眼底早已落了一片血色。

玉乙未不知道他們救了幾人,也不知那些奔走的門生能否逃過候天樓的屠刀。可他知道玉執徐活不下來了,受了那樣的重傷,又被刺客們拿住,真算得插翅難逃。興許小師妹說得不錯,他不僅要受皮肉之苦,還得捱個血光之災。但為何是他這窩囊廢能脫逃?活的要是玉執徐,說不準天山門往後還有救。

一切似乎來得太快了,他昨日還不過是個被門生踢打的不中用的蠢材,今兒便碰上滅門這種慘事了。弟子們死的死,傷得傷;玉甲辰不在,兩位長老已故,還余兩名留在天山養傷。他早知道天山門與候天樓有著血仇,但沒想到這回他們竟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。

街巷黑黝黝的,哪兒都沒有光,黎明前的夜總是最暗的。玉乙未連滾帶爬地逃,像在暗海裏漂遊,整個人如破碎的牛皮風橐,粗重地喘著氣。他的額角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血,他用手接著,另一只手按在傷處,怕滴下來被人看出他蹤跡。

身後似乎傳來鬼祟的聲響,玉乙未心驚膽顫地往後瞥了一眼,只見殘月下的灰瓦上似乎有團厚重的暗影,那是棲息在檐上的惡鬼。

是跟來的候天樓刺客。

胸膛裏傳來尖銳的疼痛,他幾已走不動。原本就是勉強著自己邁開步子,現時又冷又痛,辨不清東西南北。刺客手裏握著柄長劍,半弧的劍頭,劍鍔處是食人獸獰惡的青面,森冷的光如一輪寒月。

耳後似乎撲來呼嘯風聲,候天樓的惡鬼將頭顱四處擺動,灼燙的視線在陰黯街巷中遊走。

養濟院門口橫七豎八地鋪著幾張草席,逸民們打著如雷鼾聲,死豬似的沉沉睡著。玉乙未撲到他們中間,惶亂地扯過一張蘆席卷住自己。

從蘆席的破洞裏他看見了刺客陰森的身影。在彎彎的挑檐上立著,是一只俾禮多餓鬼,鬼面有著發腫的額蓋與梳齒般尖密的獠牙,目光審慎地在逸民堆中逡巡。然後忽地跳下飛檐,一步步地邁向養濟院口。

驚怖之下,玉乙未屏住呼吸。只覺渾身發熱冒汗,卻又拔涼似的發顫,心口瘋也似的撞動,恨不得立時昏厥過去。刺客舉著獸頭劍站在他跟前,肩背上傳來微硬的觸感,劍面在他身上緩緩掃動,只消輕輕一刺便會沒入肉中。

逸民們倒睡得香甜,咕咕噥噥地說些夢話。但慘的是方才被乙未扒了蘆席的那乞兒迷糊地醒了過來,忽地破口罵道:“你誰啊,搶我被兒作甚!”

玉乙未嚇得滿臉煞白,那乞兒已經開始伸手扒拉蓋在他身上的破席了,一面扯一面嘟囔:“還來!想蓋的…改日再拿張來!”

刺客似是還站在跟前,玉乙未的心兇狠地怦怦撞著胸膛,跳得似是要碎了一般。他死命卷著蘆席,磐石似的一動也不敢動。那乞兒扒拉了一陣,見他悶聲不響,唾了一口後罵咧著背了身睡了。

等了許久,直到周圍都化作一片死寂,玉乙未才從蘆席的破洞裏偷眼望去。刺客已經離去,黧黑的夜空裏懸著只裂隙似的彎月,不知是哪家的雞籠裏傳來微弱的咕咕聲,螽斯沙沙刺刺地慵懶叫著,此起彼伏。

街裏沒了人,淒淒靜靜的。月光褪了色,化不開如墨的深夜。

直到這時,玉乙未才發覺自己身上哪兒都痛,被打破的額角如此,跌折的手亦然。但最痛的還是心口,空空蕩蕩的,像被生生剜去一塊。

血腥味縈繞鼻間,久久不散。他一閉眼,仿佛還能看見玉執徐那渾濁的兩眼。

“幹啥子…大半夜的吵人,還要不要人睡了?”有些逸民被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驚醒,不耐煩地張眼,卻又被身旁這涕泗滂沱的小子嚇了一跳。大多人都是些粗笨的老漢子,不知如何安慰,以為這娃子是被凍哭了,手足無措之下只得把身邊的草席抽了蓋他身上。

眼淚忽而滾了下來,玉乙未裹在蘆席裏,蜷成一團。在拂曉之前他一直在痛哭流涕,淚水一遍又一遍地打濕袖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