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 (三十七)浮生萬日苦

玉乙未沉默地站著。

他感到溫熱的血從面頰邊淌下,血珠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滑落,死寂中似是能聽到在地上支離破碎的聲音。他做了個愚蠢的決定,凡是個人都會覺得他是愚不可及,是昏了頭。但此時他心裏似是早已裂開一個闕口,這個裂口從玉執徐被殺,天山門門生們被屠戮的那夜起便劃在心中,直到今日還源源不斷地淌著鮮血。

此刻站在此處的他不再是一位天山門弟子,而是一位候天樓刺客,戴著無常鳥面的火十七。

刺客們疑慮的目光在周身盤旋,火辣地灼燙著他的肌膚。玉乙未沒立馬伸手摘下鬼面,而是問道:“冒昧問您一聲,為何非要我除下鬼面不可?”

金一冷冽地道:“刺客的本分是什麽?回答我。”

玉乙未想了一下,信口開河道:“是一把刀。”

“正是如此,火十七。”金一道,“你與我皆是候天樓的刀,為左樓主所用。刀怎能忤逆其主?怎能多嘴多舌,心中另有打算?現在我要你摘下鬼面,你必須照做。”

玉乙未深吸一口氣。愈到這種時候,他愈要保持冷靜。他的面容與原來那位叫火十七的刺客全然相異,若是他的真容被發覺,四周集攏的刺客定會於瞬息間割下他的頭顱。

方才他剝下刺客屍身上的衣物時就已發覺,火十七的面貌與那寧遠侯府的金烏生得一模一樣。可他先前就與玉執徐見過,黑衣羅刹的模樣也生得與金烏所差無幾。玉乙未心中冒出了個可怖的念頭:恐怕這群刺客有著如出一轍的面貌。可為何是金烏,這個問題的緣由他眼下已無暇去細究。

金一多疑的目光落在玉乙未身上,視線滑到他腰間,冷冽地開口問道:“你腰裏的劍…似乎並非來自候天樓蘭锜架。”

一刹間,重重煞氣有如利矢般自四面八方射來,惡狠狠地釘在玉乙未全身上下。在枝杈上蹲候著的刺客立起身來,手上捏著火折子,湊近手銃火線上,林裏也隱現出密麻身影,刺客們手執寒光流連的刀劍,警惕地望著他。

玉乙未連眼珠子都未轉一下,而是笑道:“您在說笑,我這劍從未離身,又如何有‘不是候天樓的’之說?”

他明白這有著潰爛面容的藹吉鬼在試探自己,他現在就是在惡鬼群裏獨行,在刀尖上舞蹈,此時身上長劍、手銃皆是從那死去的刺客身上扒來的,因而絕不可能露餡。

於是玉乙未把劍從腰間系帶上解下,畢恭畢敬地雙手呈遞給金一,兩手卻微顫,“您若不信,可細查一番。”

金一瞥了一眼,伸手接過,掣開劍鞘,卻冷冷道:“劍上的血汙約莫是兩三日前的。”說著便咄咄逼人地直視著玉乙未,“你最近一次使此劍是何時?”

玉乙未隱覺不妙,卻仍硬著頭皮答道:“正是兩三日前。”

金一冷笑一聲,踱步至玉己醜的屍首邊,指著他喉口的那道劍傷道:“那這道口子從何而來?總不該是他拔劍自斃罷?我只見過人自刎的,倒未見過把劍尖對著自個兒喉嚨刺的,何況劍長二十寸有余,要人如何握著劍柄捅穿自己喉頸?”

刺客們如群鴉般圍了上來,這回他們人人手裏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劍,殺氣冷冽如霜,不再遮掩。金一已起了疑心,鬼面雖是候天樓獨有之物,卻也極易仿冒。

玉乙未的身子晃了一下,他的頭有些昏。實在太痛了,血如細溪般淌過面頰,蜿蜒著鉆入頸窩裏。

金一看著他,像在覬覦著奄奄一息的獵物。這頭臉焦黑的藹吉鬼拔出刀來,灼目的寒光猶如一輪彎月。

“現在,把鬼面摘下來。”金一用刀刃拍了拍他臉上的銅面,冷若冰霜地道。

玉乙未的手在抖,他將手緩慢舉起,手指哆嗦著挪向腦後的系帶。

這猶如某種漫長的酷刑,他不知道銅面裏溢了多少血,也不知能否蒙混過候天樓刺客疑心重重的目光。

可還未等玉乙未解下系帶,車中忽而傳出一陣巨響。只聽得車中刺客狀似驚恐的叫喊,煙塵陣陣彌散開來。天山門弟子盡被關進車裏囚籠中,有刺客惶急嚷道:

“…捉住她!”

“看著些,有人逃了!”

玉乙未正愣著神,只見煙塵裏忽地現出個人影,一襲略有臟汙的雪襡紗裙,散亂的墨發在風裏蕩漾,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救出的玉丙子。玉丙子一把扯下烏黑的篷布,立在枝葉扶疏卻鬼氣陰森的密林中,瓷白的面龐仿佛在瑩瑩發亮。她憑著一身怪力,竟將囚籠的鐵欄扭開,瘋也似的自車中闖出來。

玉丙子的神色本是茫然的,但在瞥見地上血肉模糊的玉己醜時,茫然漸化作震怖,繼而變成一股出離的、徹骨的怒火。

“…己醜?”

她的兩眼瞪大,只覺難以置信,望著那屍首發顫著搖頭。“是玉己醜麽?他死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