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9章 (三十九)世無一處鄉

車馬斷斷續續地行了十數日,每到一處山驛,刺客們便會換過頭口再上路。刺客們彼此間雖偶有談笑,緘默的時候卻多,他們只有在夜裏在山林中生火歇息,遞酒把盞時才會對近來發生的一二事稍談幾句。

山驛裏死寂一片,只有絡紗婆吱吱沙沙的鳴聲。天已入初夏,白日裏曝曬的篷布在夜裏依然滾燙,車棚裏暑氣蒸籠。玉乙未心不在焉地拿著葵扇扇著車板,他夜裏不習慣與刺客們聚在一起,且在樹下睡保不準還得被露水和螵蛸尿淋一頭,樹叢裏花蚊子多,躺一會兒便會起滿身大包,因而還是會溜回車中小憩。

他有些失魂落魄,不知該如何面對玉丙子。臉上的傷換了幾次藥,依然痛癢,仿佛一直癢到心底。玉乙未將車板扇得微涼,躺下來心不在焉地望著車頂棚。

眼前仿佛現出玉丙子憤懣的兩眼,“…殺人惡鬼!”她的叫罵聲縈繞耳際,久久不散。玉乙未翻來覆去,心裏像梗了根利刺般無法闔眼。面對這番斥責,他忽地無言以對了。當初是他拋下了玉執徐,還為了保命手刃玉己醜、候天樓刺客火十七二人,這雙手上確已沾了鮮血,再也提不得天山門的劍。

一旁的篷車裏忽地震天撼地似的鬧騰響動,幾只馬紮轎凳從篷布裏猛地砸出來,在地上軲轆轆滾動。

玉乙未正昏昏欲睡地閉著兩眼,忽有刺客一把掀開了他頭頂的篷布,一股微悶的暑氣湧了進來,猶如暖流澆頂。刺客拍了拍他的銅面,道:

“火十七,過來。”

玉乙未哪敢耽擱,慌忙起身,手忙腳亂地跳下了篷車。昏亂中還不慎勾了一下腳面,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虛踩了幾步。

他跟著刺客走到玉丙子所在的那架車邊,刺客轉頭對他問道,“裏頭那木家的妮子夠鬧騰,我聽聞前幾天你看管過她幾個時辰,你有什麽法子要她聽話麽?”

聽罷此話,玉乙未心中略舒一口氣。看來玉丙子是個連這群匪徒也得恭敬伺候著的人物,連蒙汗藥也不舍得給她下。

“法子麽…我倒說不上來,”玉乙未訕笑,“不過要我同她坐一會兒,說不準交情便好了。”

刺客沉默稍許,撩開篷布,示意他進車棚裏。“…你去罷。”

玉乙未貓著腰鉆進篷車中,余光瞥見前室裏坐著兩個刺客,一人拈著一只酒盞,互斟著棗酒耍指戲。燈盞火光搖曳,映出兩張猙獰的銅面。玉乙未另一只眼正被棉紗包著,瞧不見物事,便只得大著膽子轉頭去後車板處瞥了一眼。只見有個刺客正隱在黑暗裏,默默地擦著火筒上的灰,一溜兒手銃銅管在膝上攤開,在月光裏瑩瑩地發亮。

車棚裏悶熱,偶爾流進的的幾絲風兒都如滾湯一般,裹著燥熱的肌膚。玉乙未提著燈進去,這車棚要比他那架氣派多了,站進去時不用縮手縮腳的。

他一擡頭,便忽地望見一根裙帶拴在棚架邊,擰成一股繩圈,悠悠地晃動。玉丙子手裏正握著那裙帶扭成的圈兒,把脖子套了進去,一對黑溜溜的眼驚詫地望著他。

玉丙子在尋死。她想投繯自縊!

霎時間,玉乙未腦袋裏轟地一聲響了個驚雷。他瘋也似的沖上去,動手時倒比想的飛快,一下便抽出短劍把那道素白的裙帶割斷。

“你在作甚!”怒火與震怖之情倏時充盈了頭腦,玉乙未吼道。

小師妹先是微怔,旋即也橫眉斥罵道,“我作什麽,與你有幹系麽?”

玉乙未兩眼都瞪得發紅了,他渾身瑟瑟打抖,心中只余翻江倒海般的雜陳滋味,當即猛地抓住玉丙子的兩肩,逼問道:“你剛才是不是要尋死?是不是不想活了!”

“你是寫生死簿的麽?我的死活又與你何關?”玉丙子用力揮開他的手,眼裏淚花瑩瑩,撕心裂肺地哭喊道。玉乙未只覺手背像是被巨石砸碾過一般,加之先前被水十九一劍刺了個口子,立時湧出血來,斑斑點點地浸透了棉紗。

興許她是因為想到自己既然要落入候天樓手中,為惡鬼所用,又見到同門子弟死傷慘重,心中有了尋短見的念頭。玉乙未想到此處,心中又不由得酸澀不已。

他沉默著按下玉丙子,把她推在角落裏的馬凳上,將那裙帶疊起收在懷裏。

“滾開!”玉丙子對他怒目而視,說著又開始掙動哭鬧。

玉乙未張口結舌,呆了半晌後道:“…你不能死。”

小師妹霎時兩眉一提,兩眼直勾勾地瞪著他。玉乙未似是能透過那烏玉似的眼仁看見她發寒的心,她淚如雨下,顫聲道:“我活著也不過是作候天樓的倀鬼,昧天地良心,還不如死了清靜!”

“不行,你不能死。”玉乙未只覺自己笨口拙舌,只能一昧搖頭,驚心破膽地按著她的手。他說不出一個候天樓刺客不讓她尋死的緣由,候天樓只想要來自木家的玉丙子乖順地替他們制藥。而他絕不想讓玉丙子死在他面前,他不能再愧對執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