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9章 (三十九)世無一處鄉(第2/2頁)

兩人翻扭了一陣,玉乙未忽見玉丙子眸中淚如泉湧,突地把兩手掩著面,悲慟失聲。她哭得實在是太難過了,啜泣聲低微,卻聲聲如啼血,似刀子般一下下割著心頭。

良久,玉丙子顫聲問道:“喂,你。”

此時車棚裏僅有他二人,篷布間泄下幾絲雪白月光,畫出她俏麗的、被淚水浸濕的面龐輪廓。四周蟲鳴不歇,玉乙未猛地擡頭,正撞進她悲戚的雙眼中。

“你們要帶我去何處?讓我做些什麽事?”她的目光猶如秋霜般寒涼,恬淡卻疏離,“你是誰?”

玉乙未垂了頭,心中似有一股愁氣忽地湧將上來,麻木間有幾絲難過。見玉丙子略微冷靜了些,他坐在暗處裏,反復地嘆息了幾回。

“帶你回候天樓。”良久,他艱難地吐字。

玉丙子直勾勾地望著他:“我知道,後面一個問題呢?”

“你是木家的人,萬醫谷出身,手握奇方,候天樓自然對你垂涎三尺。”一面回想著那夜他偷聽來的話兒,玉乙未一面緩慢地道。似有理不清的紛亂思緒繞在心頭,說來也可笑,他是天山門的人,卻不得不扮作候天樓刺客。即便在玉丙子面前也難以除下鬼面。

傷口處傳來教人心焦的麻癢感,玉乙未不自覺地在膝上搔了一搔,若是師妹真見著自己銅面下的殘缺的容顏,定會嚇得魂飛天外。想到此處,他自卑地縮了縮腦袋。

玉丙子卻搖頭,“我說的是最後一個問題。”

她又黑又亮的雙眼挪向他,霎時間教他如臨冰淵,恬淡中卻又似是生出幾分企盼。“你是誰?你的聲音…似是有些耳熟。我在哪兒見過你麽?”

一刹間,玉乙未愣了神。有如海潮般湧上心間的不知是欣喜,抑或是悲傷吞天蓋地地將他溺斃。他呆呆地望著玉丙子,隔著一張猙獰的無常鳥面,還未開口,不知覺間眼裏卻先滾下淚珠來。鹹澀的淚水淌入血肉模糊的傷處,帶著肝膽俱裂似的痛楚。

他似乎從玉丙子澄亮的瞳仁中瞥見了自己的身影。一襲漆黑如墨的夜行衣,尖喙利齒的無常鳥面,銅面後的眼裏冒著瑩瑩幽光,像狡獪而兇暴的惡禽。

“我是……”

看著玉丙子清麗的容顏,他忽而覺得一切似乎都不真切了。仿佛昨日他仍在天山同門生們貧嘴置氣,與玉執徐一同閑扯習練。而如今他在世上似是再無一處歸所,戴著鬼面,負著血仇站在此處。

像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叫囂:告訴她,我是玉乙未,是胥凡。為了救你,我能像惡鬼一般豁出命去,割下自己的臉皮。

但轉瞬間他又因自己的想法而自形慚穢。所有事不過是他一廂情願,他只是個窩囊膽怯的蠢人,不過是怕不及逃脫,候天樓便會要了自己性命,這才用劍毀去自己容顏。

玉乙未微仰酸痛的脖頸,一刹間余光似是瞥見篷布處沒掩實,開了條小隙兒。他再悄然瞥了幾眼,卻見篷布的褶皺似是被兩根指頭夾著。有人在偷聽他們的對話。坐在後車板上的刺客停了擦拭火筒的手,陰惻惻地在縫隙裏窺視著他們的舉動。

小師妹在等著他回答,在搖曳的燭光裏,她的目光虛飄而恬淡,像驟雨中的飄萍,觸一下便倏時漂開來。玉乙未遲疑著頷首,最終在微不可聞的嘆息中閉上雙眼,開口道。

“…我是火十七。”

玉乙未站起身來,正望見玉丙子頰側仍余著幾粒晶瑩淚珠,下意識地想伸手拭去,卻忽地硬生生止住了舉動。他埋著頭,不敢再看她一眼,沉重而遲緩地道,“姑娘多加保重,我就在布帳後守候,聞聲便來。”

玉丙子擡起頭望著他,極輕極緩地問:“若是我…再度尋死呢?”

這姑娘倒生了副遠比柔俏皮相更烈的性子,若是再要千方百計地自戕,也確能做出手。

懷裏藏著的那條裙帶似是在發燙。玉乙未攥緊了拳,只得將交集百感,心頭苦澀咽入肚裏。

他蹲身下來,認真地凝視著她道:

“…到那時先吩咐我一聲,我陪你一塊兒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