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2章 (四十二)世無一處鄉

夜靜水寒,水煙搖曳。傍晚時新下了場雨,灰檐與青磚上漫散開潮濕的氣息。水珠子一粒粒從檐角滑下,碎裂於地,像漾開了一地的青蓮。山驛裏寂靜無聲,四處是重重樹影,如同濃厚的墨暈。

玉乙未抱著劍坐在檐下,手銃與擦拭使的鹿皮細布丟在身後。雨珠墜到革靴面上,帶著淡紅血水在腳底漫開。

他殺了個人,卻濺了一身的血,照刺客們的規矩說來這是失格的,真正的好手從不血刃,卻能瞬息出手斃人性命。他想起水十九和刺客們殺人時冷靜自持、時而竟談笑自若的模樣,這群亡命之徒將殺人視作呼吸般輕易,手起刀落便是一條人命。

玉乙未的目光飄忽遊弋,落到了身旁的石磚上。那兒有一只墜落的飛蛾,肚腹朝天,細密的蟻群圍著它,將它開膛破肚,拆解屍身。玉乙未呆望著許久,此處是個不見天光的世界,弱之肉,強之食。

這些時日來他隨水部殺了些人,雖說是迫不得已,卻著實問心有愧。候天樓刺客與他先前所想的不同,並非各部各行己事,而是混作一起,各有其職。

出乎意料的,他心裏卻無過多難過之感,只是鈍鈍的,似是幹皺的、再不會流血的傷口。在此處仿佛殺人是理所應當之事,這個念頭猶如裹著蜜衣的烈毒般吞噬身心。

小師妹…他得救她。事到如今,他已不能再自詡善輩,為此他能不擇手段,化作厲鬼。

水十九晃悠悠地走過來,見玉乙未垂頭喪氣地坐在此處,便來拍了拍他的肩:“發什麽愣呢?頭次出來殺人辦事?”

玉乙未立時擡頭,將迷惘之情收起,換上副油滑模樣,諂媚地道:“是,手還生著。還是多虧各位兄弟幫著帶一把了。”

所幸當初他殺的那叫火十七的刺客還是位毛頭小子,刺客們也著實當他作個方入候天樓的新人。

這卑躬屈膝的模樣似是很受用,水十九在他無常鳥面上敲了一下,道:“過來,帶你轉轉這兒。”

兩人戴了雨笠,順著上山的小徑走了片刻,只見碧草連天,郁郁蔥蔥。幾間土房矗在遠方,青瓦黃墻掩在草裏。再往深處走,便是空山綠水,夜雨濛濛,四處淒冷蒼涼。

水十九道:“知道這是何處麽?”

玉乙未心說可不能露餡,便點頭道:“知道。”

誰知水十九乜斜他一眼,冷哼道:“你知道什麽!火部的不都是從洛陽欒川的石柵地裏出來的麽?這兒是成邑。”

玉乙未撓頭:“洛陽…呃,也沒那麽遠。”他訕笑幾聲,加緊步子跟上水十九。水十九說此處是石柵地,先前他略有耳聞,聽說此處是候天樓刺客的殺場,惡鬼們在此自相殘殺,血流成渠。

石柵地在山窩子裏,一眼看過去只能望見茂密的樹叢,近看時卻是堵砂漿混著鐵片的高墻。墻面高聳而森嚴,斑駁而生滿青藤,似是已有了些年頭。

水十九領他轉到了石柵地的一側,那兒竟通著條小徑,火燒過的林地有些漆黑,道旁槐樹被砍了去。似是有間茶鋪子立著,因為玉乙未看到木屋外擺著桌凳,還有幾個渾圓的大茶缸疊著,只是落了層厚灰。

“人還未來,你先隨意轉轉,一刻鐘後回來便成。”水十九張望一陣後,推搡了一把玉乙未道。

玉乙未可不知道他叫自己來這處作甚,卻也不想和這貨真價實的刺客待在一處,立馬連聲道好,拍屁股便溜。

他順著石柵地的墻走,只覺此處陰沉可怖,巍峨石墻如山,沉甸甸壓在心頭。他將耳朵貼在墻面上一聽,沒有分毫動靜。恐怕裏面正進行著腥風血雨的廝殺,而外頭那茶鋪子是用來安頓出了石柵地的勝出者的。

不多時,他摸到了一塊碑石,是荊山的白石,摸著細膩順滑。其上書丹數行,密密麻麻的都是字。玉乙未取下雨笠遮著水,吹著了火折子一看,這上面都是人名,記了從石柵地裏出來的時日。最右一列是九年前記的,鑿著個名字:

金五。

這人從石柵地裏出來時究竟殺了多少人,玉乙未沒看清。風霜將白石上的銀朱纂痕磨平,只余一片模糊的印子。但他隱約辨出其後的人名下寫著割取性命的數,最少的都有十余人,由此可見那叫金五的可稱得上是個殺人如芥的惡鬼了。玉乙未緊張兮兮地默禱兩聲,希望他倆往後別碰上。

晃悠了好一陣,玉乙未才回到方才的茶肆中,一眼便望見黑壓壓的一群刺客聚在那兒,拴馬的拴馬,燒水的燒水。好家夥,這可比方才熱鬧得多。

他走過去,只見水十九正在和一人在說著話,模樣十分恭敬。玉乙未好奇地瞟了一眼,只見那人斜覆著青臉獠牙的羅刹鬼面,微露出半張白皙的臉龐。只此一眼,他便如雷聲轟隆隆震去了半顆心:黑衣羅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