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3章 (四十三)世無一處鄉

清早起來,錦江邊蒙了白紗似的霧。炊煙還未起,青石街上濕潤靜冷,稀稀落落地走著幾個芒鞋黑袴的行客,清寂的影子灑在濛濛雨霧裏。

王小元急匆匆理了衣衫,抱著金烏跑到院落外。他跑得急,只來得及用大氅裹住他家少爺身子,血汙都未拭去,怵目驚心地染在臉頰邊。

他一面跑,一面輕輕晃著金烏,低聲喚道:“少爺,少爺…!”

金烏自然沒有回應,像只斷了命杆的杖頭木人兒,隨著搖晃微微顫動。王小元只摸到他身前身後盡皆濕透,脊背上的刀傷遭牽動迸裂,血水濕漉漉地滴了一路。昨夜他只覺金烏尚有心同他談笑歡好,此時竟是連呼吸都沒了氣力,虛軟地垂著頭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

王小元心急如焚,只覺懷裏似捧著塊薄冰,稍一動便裂了,還在一點點融作水淌去。他一疊聲喊了幾回,皆不見動靜。金烏死了一般仰著臉,蒼白脖頸上發青的經脈如幹涸的細流,靜靜地不再鼓動。

他先跑去了文殊院旁的病坊,拍著門吵醒了當值的醫師,卻被人搖頭拒絕了。病坊裏收的都是罹患癧疾的流民,面黃肌瘦,滿臉滿手的疙瘩瘤子,在床上咕噥著翻身。

僧值同幾個小僧客氣地將他請出寺門,搖首道:“施主請先去病坊藥鋪裏一看罷,貧僧救不得這位抱恙之人。”

王小元的心涼了下去:“為何?”

阇梨垂首道:“貧僧不過略通醫術,方才探過這位公子穴道,芤脈虛細,且衄血甚重,還是尋個醫士看過為好。”

緊接著王小元又心裏如焚地跑了幾間藥鋪子,方在店門上拴藥葫蘆、笑盈盈地招呼他的郎中們一見渾身是血的金烏,霎時臉色慘白,揮著笤帚要他倆滾開。沒人敢醫一個看著便要斷氣兒的病癆鬼,死在鋪子裏晦氣,還得多掏筆掩瘞錢。

王小元茫然地挪著步子,他的心已涼了半截,麻木得難受。他連脖頸都不敢縮一下,生怕一低頭便瞥見他家少爺那灰白的面龐。

疾館裏清早便被圍得水泄不通,坐堂醫忙著號脈,兩個藥僮拾整藥櫃,給罹疾之人燒熱湯濯足推拿。王小元艱難地從人縫裏擠入,興許是死氣沉沉的金烏著實嚇人,不一會兒人群裏便分了條道,驚怖的目光落在他倆身上。

坐堂的是個吳姓老郎中,須發盡白,身著葛布直裰,腰掛陰陽魚符,正仔細看著眼白、摸著脈象。王小元擠到他面前,二話不說便撲通跪下。

“大夫,求您…救他。”

王小元把頭彎得老低,謙卑地低躬著身子。這一低頭便望見了金烏慘無人色的臉龐,消瘦而脆弱,似是漸漸消融的冰雪,不多時便會化了。旁人的目光針刺般的落在脊背上,似乎飽含苛責與厭惡。

吳郎中眼皮也不擡,道:“起來,到人家後頭等著。”

王小元心裏刀絞似的發痛,同樣頭也不擡:“老先生,這著實是人命關天之事。我等得起,可他…等不起。”

他把金烏抱在懷裏時,只覺從指隙落下的鮮血溫熱,身軀卻漸如冰般僵凍。此時他竟有些懷念往時被自家少爺打罵的時日了,那時金烏雖常對他橫眉怒目,卻尚有生機,如今竟似是氣息全無。

人群騷動著攘擠了一番,似是不滿於這個固執的不速之客,一只只草履布鞋從王小元身邊踏過,有人還肚中生棘,狠狠地往他腰腿上踹了幾腳。

吳郎中目不斜視,慢悠悠道:“你覺得跪在此處,便能救他一命麽?”

王小元咬緊牙關,道:“若是能救他的命,這就算跪在此處又何妨?”

“你就是跪上一輩子,也救不得。”老郎中嘆氣道,將筆置在瓷筆架上,挺直腰杆背起手,踱到二人身邊。他蹲身下來,抓過金烏的手腕,診了一會兒脈。方入疾館來時,他便認準了這人一只腳已踏入壽方裏,再活不長久。

罷了,吳郎中吩咐藥僮收拾了些東黨、黃耆,同補血養氣的藥一齊包在紙裏,又拿了些細布,丟給王小元。老郎中背過身子,面有憂色,捋著須道:“走罷,走罷!事到如今,也只有些溫養的藥權且一用罷了,煎服了興許能舒坦些。若是真有心救他,不若去九隴,到萬醫谷尋個方子。”

王小元連忙拜謝,抓著藥包抱起金烏便跑。

初日從巷子裏青郁的樹叢間微現,碧葉間猶如金鱗閃爍,光點沉甸甸地墜在他倆身上。茶局裏有兩個煽風爐子的夥計,王小元從順袋裏掏了碎銀,向他們買得只銅壺使。

他搬來條長凳,把自家少爺小心地倚在桌邊。氅衣沒裹嚴實,衣襟松垮地散下來,正恰教他瞥見金烏脖頸處還留著昨夜歡好時的紅痕,襯著慘白肌膚更如白玉寒梅,雲邊絳霞,正是一片旖旎。王小元像被燒著了似的趕忙跳起來,湊到銅壺邊燒水,將紙包裏的藥手忙腳亂地倒進去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