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5章 (五十七)風雪共恓惶

往後數十日,兩人皆是奔波勞頓,從蜀中到北塞邊,各處都走了個遍。玉求瑕的眼疾愈發嚴重,幾難視物。再加上一相一味毒發頻頻,縱使有玉女心法平抑痛楚,金烏也出手闊綽地替他請了名醫大夫,尋了些藥醫病,但玉求瑕的身子仍日復一日地消弱下去。

臨去天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,兩人策馬西行至峣柳,到白楊林前駐足。金烏踩著鐙跳下馬來,玉求瑕亦翻身下馬。兩人相望無言,一時無話。

告別往往不需過多言語,只消一眼便能望穿對方眼底膠葛的離愁別緒。

金烏伸手,只淡淡道:“好自珍重。”

“嗯,少爺,後會有期。”

玉求瑕點頭,也伸了手,與他碰了拳。這輕輕一碰竟似是在心裏驚天動地般震了一下,回聲價響,泛起千般漣漪。於是兩人分道而行,各懷愁思,不再回頭。

但見眼前彤雲慘淡,亂山殘雪。朔風呼嘯,吹不散濃愁瘴霧,漫山遍野盡是素裹銀裝。馬蹄沒於雪中,簌簌悶響,踏出一地淚痕。

玉求瑕戴上紗笠,將腰間玉白刀在系帶上緊了緊。石徑細長逶迤,直通天階冰池。一時間狂風大作,白雪飄揚,天地間孤冷死寂,似是唯有他一人。

他明白金烏與他並非同路人,天山門只能由他獨往。金烏明面上還未脫離候天樓,這次雖應承不對天山門出手,卻也只能做到袖手旁觀的地步。

寒風如刀,仿若撕扯著軀體,將骨血涼凍,把皮肉削剮。風聲較以往更為淒烈,心裏似是有隱隱的不祥之感,玉求瑕一只腳方才踏上石階,心口卻已先炸開灼燙痛楚,這痛仿若刀刃入體,在肉裏陰毒地旋動。是一相一味!

玉求瑕心中一寒,慌忙捂住口舌,眼目間一片赤紅。血卻捂不住,臟腑仿佛溶成一團。他痛得直不起腰,幾乎是一步一跤地爬上石階。階上落了一層厚雪,往時皆有二珠弟子掃凈,如今卻能將靴筒淹沒。

冰池上生了裂隙,淺藍冰片層層疊疊,旋入池心,正似一朵粲然綻放的青蓮。可浮冰間隱現血帶,漂在水裏,被寒風揉成妖嬈的絲線。令旗殘破,門儀倒坍,照壁上星宿被大片鮮血洇染,已有些發黑。

霎時間,玉求瑕的腳步再不能動彈。他怔怔地望著落滿殘劍的冰池,昔日澄凈冰溪赫然化作血海,四處盡是交戟慘景。紛雜思緒在腦海中盤旋,最後化作飽含苦楚的四字:

他來晚了。

腦海裏似是有絲弦迸裂,若此時有人在側,定能看見有一人在飛雪裏沒命也似地疾奔。玉求瑕的心霎時提到了喉口,怦怦跳動下幾欲嘔出。痛苦再也不是禁錮他身軀的桎梏。

玉求瑕奔到山壁前,此處小徑曾通往武場,晨起時有熙攘弟子打著呵欠、提劍小跑在道上,凍得兩頰通紅,歡言笑語不絕於耳,而此時卻空冷清寂,雪片如蘆花紛飛。血蛇從石階上蜿蜒而下,染紅了許久未掃的積雪,玉求瑕惶然地擡頭,卻見山壁上有個人影。

那山壁本書著“心如冰、劍如雪,劍我歸黃泉”一句,正是玉斜棄玉白刀後潛心學劍最喜的一句詩,故用劍刻於壁上,而如今“黃泉”二字間竟釘著個人,胸膛被腕口大的木樁穿透,兩目圓睜,一口張大,血從布履底淌落,像紅瑪瑙珠子般砸碎在地。

那人死得極淒慘,胸腹上刀劈斧鑿地留了不計其數的裂口,除卻臉面外幾已不成人形。

倒不如說,是有人有意留著這張臉,要旁人認得這死的是誰。

玉求瑕呆了片刻,聲音未出,眼淚卻先已撲簌簌落了下來。

他的兩眼時好時壞,可好時又過分地好,連蚊蠅撲翅都分辨得清,此時一眼便分辨出那人眉目。那是個幹癟皺巴的老頭兒,手裏常寶貝地抱著柄龍紋劍,扯著大嗓門日復一日地在清早喊門生們走金罡陣。門生們照面時常恭順地稱他東青長老,背地裏卻罵他老蘿蔔頭兒。弟子們常猜那柄龍紋劍是老蘿蔔頭兒下山偷表子花娘時,姘頭給送的,這老頭兒才如此寶貝。卻不知那是玉求瑕方入門時,溜下山替人做小廝,用井火煮鹽吭哧吭哧地幹了數月,才掙得些小錢在鐵鋪裏買來的。劍口挺鈍,劈幾下又得卷刃,可玉東青卻視若珍寶地收著。

當他還是王小元時,從嘉定喪魂落魄地趕來,一路顛沛流離。待攀上天山石階時手腳都磨禿了皮,落了身凍瘡,昏厥在山門前。沒人願意收這臟兮兮的小孩兒,還是玉東青將他撿回來,灌了幾月的熱湯,收入門下,還準他去義娘那處習刀。

記憶裏東青長老那布滿皺痕的面孔總是皺著的,發起火來時像幹枯樹皮般縮得愈甚。玉求瑕天資駑鈍,學起刀來事倍功半,他便眉關緊蹙,在一旁痛喝。

“玉求瑕!抱刀如何立,我先前同你說過,你都拋出腦殼子了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