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2章 (六十四)風雪共恓惶

嘉定最近落腳了個富戶,據說是從北邊的漁陽來的。

那新來的主子似是出手頗為闊綽,向官府使了些錢後買了幾匹關外的盜驪,又雇了些廝役將寧遠侯府裏前堂後寢的舊房一律拆了,石灰木屑堆了滿院。富戶在附近的另一道寬巷裏建了間四合頭的大院,青瓦白墻,瑣窗朱戶,沿墻栽了一溜兒水冬瓜樹,郁郁青青。

而如今那水冬瓜樹的樹梢上用麻繩捆著個人,兩手被反剪於後背,搖搖晃晃地曳動。

那是個灰頭土臉的小仆役,一身葛布短衣,白縐帶子束發,被揍得鼻青臉腫。樹下站著個拿藤鞭的錦衣公子,一對青碧的吊眼恣兇稔惡,擡眼望著那被吊著的小仆役。

金烏拿鞭柄敲著肩膀,冷冽地問:“還敢偷東西麽?”

王小元被吊得難受,雙臂被綁得緊,麻麻地充著血。臉上也腫了幾個包,都是方才金烏追著他打時敲出來的,他也同這主子廝打了一番,抓破了金烏的頭臉,如今他倆皆是一副花貓子似的臉面。他畏縮地將脖頸縮起,嘴上卻依然犟著囁嚅道:“…我沒偷。”

這叫金烏的正是他家主子。王小元記不得往事,只隱約得知他是金府的家生仆役,生來便是個被使喚的命。而這四體不勤的金少爺也似是自打初見起就與他是對頭冤家,成日拿他叫罵,幹些粗使雜活兒。

金烏冷笑,“我說你偷了便是偷,你那打脊偷摸秉性我還不明白麽?瞎扯什麽謊,那你說說,你房裏那油紙包裏的一打冬筍豬兒粑是從哪兒來的?”

“買…買的。”王小元硬著脖子道,難得地彤紅著臉爭辯,“你同鋪子裏的孫大娘問一聲,我真是拿銀子去買的!”

金烏立時變了臉色,得意洋洋似是逮著了什麽把柄:“噢,那你銀子是從何而來?”

王小元頓時面色發青,緊抿著唇。

果不其然,他挨了金少爺一頓好打。這壞心眼的主子把麻繩放下來了些,掄著藤鞭抽他臀背,王小元像條要翻白肚的魚般扭動著躲閃,但依然被抽了十數鞭,屁股火辣辣的疼,腫起了一條條鼓包。打完後還不得歇息,立刻被金烏推搡著去東廚裏給砂盬子看火,給爐膛添柴,忙活著便過了日中。

午牌過後,王小元熱了些米水將臉上的火灰擦凈,躡手躡腳地出了金府院門。臀上的傷還熱辣著,他一拐一扭地探著頭往街巷裏一望。冬至方過,天色慘白晦暗,青石磚上鋪著稀薄的細雪,紅紙燈籠黯淡地搖曳。有群孩童扯著嗓子高笑耍鬧,有幾個手裏攥著竹片削的小飛車,細竹竿間插著兩片薄薄竹葉,搓動時便隨著朔風像點燈兒似的輕盈飛動。

從幽深的街巷裏吹來一股針刺似的寒風,將竹竿兒騰地帶起。王小元的目光順著這群輕快的飛車漫漫地往天際望,它們乘風而起,倏忽間便越過青灰的瓦頂,有些飛得更遠,轉瞬便不見了蹤跡,似是消失在厚如棉絮的天宇中。冬夜來得很快,千門萬戶緊閉著漆木門,街邊的白楊梅樹禿了枝杈,只余一片死氣沉沉。他覺得這兒就是個囚籠,只恨自己不能兩脅生翅,隨風一齊飛向遠方。

孩童們瞅見了他,踩著蘆花疙瘩跑過來,臉頰凍得紅撲撲的,仰著臉歡喜地喊他:“哎,小元,玩兒千千麽。咱們偷帶了個瓷盤子,看誰的陀羅轉得久!”

王小元羞赧地垂著頭,囁嚅道:“不、不用了。”

說來也奇,他長這些孩童許多年歲,一同遊耍起來卻無甚隔閡。有時是小孩兒們顯得老成,小小年紀便知這世上的不順遂的事兒,有時又是他天真,頭腦與內心皆如素紙一片。王小元忘卻了過往,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得畏縮委屈,仿佛只有同孩童們頑耍的時候才自由自在。

小孩兒們朝他吐舌,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。王小元瞧見自己手掌上生了些粗繭,興許是幹活時磨出來的,卻全無印象。“走啊,怕啥呢。你家那活閻王金少爺八成還在瞌睡流涎水呢,從不見早起,午夢也做得長,咱們往院裏丟石子兒每回都不會被發覺。理他作啥!”

“可…可他要我待在院裏。要是發覺了,我會挨餓,還會挨打……”

“咱娘食攤子上有紅糖糍粑,我捂熱了帶給你!你猶豫啥呢,咱阿爺打我屁股腫得和猴頭似的,金少爺算啥?”

他們倔擰起來氣力倒大,王小元被拖著走了幾步,被呼嘯的冷風吹了一臉雪片,踩進薄雪鋪著的青石磚上。但此時身後忽地傳來個喑啞而冷冽的聲音:

“回來,王小元。”

不知何時,漆木板門開了條縫兒。金烏靠在門邊梃上,一身挹婁貂領皂色鬥篷,底下卻著件薄絹襕衫,套得松松垮垮。淩亂的發絲下兩眼陰騭,擺著張彤雲密布似的陰沉臉,像是剛被人從床上拽起來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