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5章 (六十七)風雪共恓惶

“有言道,這世道是清濁難辨、陰陽倒錯,如今反是‘善積者喪,惡積者昌’,又是‘惡必壽老,善必早亡’。不過天山門也非集天下善流於一處者,天山門坐道門仙都、九州之險,門中子弟雖個個恪守清規,底性卻始終是膏粱年少,貪生畏死。譬若那陶首輔昆裔、並州前朝英國公子孫、寒山下武家之子,皆願於學歲之年求得天山門玉|珠,好入門中上下求索…”

那說書先生抱著三弦琴撥弄一二聲,娓娓敘來。王小元擠在人堆中裏,聽得卻愈不是滋味。他聽聞有些底本擬話文是照著江湖事兒改的,緣因是武盟人著實不多見,若是胡寫一通大字都不識一個的地棍們也難挑出紕漏來。

可王小元卻聽得愈發心亂,縱使過往已如素紙一片,他心裏也曾刻下一生都難磨去的深痕。

恍惚間已說到候天樓與天山門交惡,刺客們乘門主缺位之隙殺上天山崖來了。只聽說書人又一拍過板石,繪聲繪色道:“……但見崖邊犁黑黑一片鬼影,眾弟子不曾見過此等陣勢,登時寒毛卓豎、魂飛魄散!那陶家昆裔化名玉丁卯,性情羞懦,見那藹吉鬼往前,忙不叠解劍下跪,雙手奉劍上前。其余人見狀也拜,霎時嘩喇喇伏倒一大片……”

王小元轉頭一看,只見眾夥夫聽得饒有興致,口裏嚼著花生米咯吱作響,將汗津津的脖頸交搭在一起論議。“看來天山門的也不過是群孬貨,沒長肥膽兒的,區區幾只惡鬼,也被嚇得膽顫心驚?”

有人把茶渣子呸在碗底,搖頭道:“這些公子哥兒大抵都是沒見過世面的,便是學了一兩式刀劍,死到臨頭也使不利索。哪像咱們天南地北地跑,盜匪馬賊也見了不少,要是手裏有支扁擔梢棒,還真能鬥上幾合,還能打昏了替官人押去府門上呢。”

說著眾人壓著嗓子低低發笑,對那些話文裏臨陣畏縮的軟腳蝦們嗤之以鼻。這話文畢竟是連武人都見得少的藝人胡造一通,把候天樓刺客描繪得猶如地煞降世,天山門中人直是群不頂用的喪門太歲。再加之在那傳聞裏的兩門鏖戰、“玉白刀客與黑衣羅刹斷崖一戰”後,武盟裏便有些傳聞,說兩方皆元氣大傷,只是天山門損耗得重些。於是一時間眾說紛紜,有人道是天山門勢單力微,給惡鬼們有了可乘之機,又有一說是黑衣羅刹這一候天樓所磨的利刃出鞘,這才殺得這西北一大宗七零八落。

不一會兒說書人便講到兩門鏖戰一節。只聽得弦聲急急,似有鏗鏘之音,入耳驚心。王小元霎時愣怔,興許是由於風寒所致,他頭疼耳熱,昏眩間宛如聽得有千百人在面前交戟廝殺,一下下扯著腦袋裏的筋。

他抱著頭將額貼在冰涼的桌板上,眩暈中周身仿如墜入漩渦,在湍流中沉浮。柳木台上的人聲仿佛遙遙傳來:

“北玄長老,名雖重而無實。三劍歸鞘而難發,年事高而體衰。加之性情僻冷,不因人熱,門生們畏其威勢,當即背反投敵。正恰若中行說背漢,哥舒翰叛唐,悲矣!木生蟲蠹,裏通外人!”

王小元猛地擡起頭,在唏噓低笑的人群裏惶惑地連連搖頭。“不…不對。”

他也說不上來是何處不對,但當說到玉北玄與門生們的不是時,他失魂落魄,只覺心裏隱隱發痛,像堵著塊巨石。

似有遙遠的風雪聲飄傳而來,他依稀聽見刀劍冰冷的脆響,在空裏迸濺的火光。玉北玄有如蒼松般挺立的身姿,西巽長老與南赤長老拼死護住門生的情形,眾弟子面露悲戚之色,一雙雙黑漆漆的眼仁隔著飄雪凝望著他,澄凈卻又似含著椎心泣血之痛。

他分明望見怒風饕雪之中,弟子們染血的白袍獵獵翻飛,猶如殘破的旗幟。他們將劍刃緩慢擡起,抵在頸間,平靜卻悲涼地同他說出告別的話語。

根本沒人背叛天山門,他們都在那一方斷崖上殊死血戰,甚而為了不被候天樓所挾甘願獻出自己的性命!

王小元頭疼欲裂,顫聲道:“不對,不對……”

一旁的夥夫似是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,扭過頭來蹙著眉道:“什麽不對?這小子在咕噥啥呢。”

“這話文你寫的麽?你倒清楚啦!”

王小元扶著腦袋勉強支起身來。他此時兩目中血絲乍現,悲戚與憤懣之色混濁了眼瞳。他咬著牙道:“全都…不對。”

“天山門弟子…個個清儉自持,才德兼備,絕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!即便是死,也絕不會有損骨節半分——”

他平日裏羞怯,此時身軀中卻湧出一股怒氣,火燎燎地灼著心房。

夥夫們卻轟然大笑:“你又是誰呀,天山門的麽?”

“不…我不是……”

有人瞅著王小元一身素白麻衣道,“看著似個做粗使活兒的世仆。”於是眾人睃他時愈發輕蔑,不時冷笑幾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