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7章 (四十四)世無一處鄉

成邑是座水鄉,街裏清一色的厚門薄瓦,微腥的江風從十丈闌幹下穿梭而過。綠江如明鏡,白浪在日光下熠熠生輝,正是鷺汀雲淡,水碧煙冥。

王小元坐在小篷車的前室中,車同馬都是從棧房處偷來的。半日前他用刀柄磕昏了看守的馬僮,又把身上的大半銀兩倒在原處,這才敢上路。他往時曾纏著三娘問過一遭,得知從天府到萬醫谷,需經湔山、九隴與成邑。到了成邑,此後便要尋藏民同羌民混住之處,據說那兒離萬醫谷不遠。

他用布帶子把金烏纏起,固定在前室座上。連瞧一眼都無必要,王小元知道自己肩頭背上已濕漉漉地浸了一大片血,金烏蜷縮在大氅裏,只露出一角瓷白而了無生氣的臉。於是他一手牽韁,一手摟著金烏瘦骨嶙峋的肩頭,驅馬飛馳。

潮濕的風從頰側刮過,嗚嗚咽咽,好似冷澀的啼哭。王小元不知道這是風聲還是心聲,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似是支離破碎了一般,碎成一瓣瓣的,一瓣是名動天下的玉白刀客玉求瑕,另一瓣不過是在金府卑躬屈膝的小仆役,王小元。

隱約間,王小元想起往事縱使似有迷霧在頭腦中籠罩,卻比往時明晰了許多。

……

成邑裏有間敞亮的醫館,板門前擺著張素布方桌,桌上密密地鋪排著龜板幹歸一類的物什。日光在青瓦上染了片金鱗似的光亮,隨著芳樟的葉隙投下細碎的光斑。有老醫士端著只醬釉蓋杯在桌後悠然地飲茶,有時放了杯替染了風寒的漢子診脈。

不一時,有駕篷車停在醫館前,從車上跳下個麻布衣衫的小仆役,塞了車軔在輪底,又手忙腳亂地將一人扶下來。醫士見了先駭然失色,緣因那仆役扶下的人前襟上盡是暗沉血跡,層疊暈染,看著頗為唬人。金烏已全然失了神志,面龐青白而毫無血色,只有喘氣時嘴唇微微翕動,卻也似只有出氣而無進氣一般。

王小元一臉焦色,扶著金烏跌撞地挨到方桌前,問:“孫大夫在麽?”

他早聽聞成邑孫郎中有手妙手回春之術,相傳便是連士族巨室都願請重金求診一回,走投無路之下只想著能尋此人救自家少爺一命。

老醫士顫巍巍道:“孫郎中在裏頭,正歇息著。可這位小兄弟,你拉個死人來醫,又如何醫得好?”

王小元心裏一沉,垂了頭道:“我不是來訛錢的。”

老醫士嘆道:“瞧你心急火燎的,早看出來啦。進來罷!”

他與老醫士手忙腳亂地將昏厥不醒的金烏搬入醫館中。館裏靠墻排著一列漆木櫃,櫃頂上置著幾只青花白瓷盅兒,都滿當地盛著藥材,散發著微苦而幹澀的氣息。幾張墨底金子的豎匾掛在墻上,明晃晃地書著“仁心仁術”四字。從側邊門進去,有個用畫簾遮起的小間。老醫士將那繡著重瓣秋菊的布簾卷起,努著嘴要王小元扶金烏入內。

有個老者正在裏頭候著,青黑布衣,鶴發長須,正埋頭篩著藥渣子,便是坊裏傳聞的妙手孫大夫了。這小間裏擺著密密的一列大口蓋瓷藥罐,盛著打西域來的優缽羅花、伊貝母,琳瑯滿目,一個賽一個的珍奇。王小元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架勢,一時直了眼,目光惶惑地遊動。

老醫士揖道:“孫先生,有個後生來求醫。您現在還診著麽?”

“無妨。不過這幾日倒是有棘手事兒。”孫大夫捋著長須呵呵笑道,“陶首輔家的公子遊獵時被金尾樹奎咬著了,毒發得厲害,創口火燎似的痛呢。尋常竹葉青倒好,那樹奎竟是個從藥罐裏溜出的青竹彪,躲進了林裏,不知血裏淌著幾種稀奇藥。唉,治起來可說得上是頗難。”

香篆裏點著上好的袖裹香,梨花蕊細碎地落在鏤木縫兒裏,輕煙裊裊,像柔和的紗絲舞動。老醫士見了心下了然,又一摸榻上,仍留余溫,便笑道,“陶公子我是見過的,這幾日常來。孫先生都道棘手,想必是真難如登天,陶公子方才還在?”

孫大夫和藹笑,可每道深邃的皺紋裏都似是含著凝重,道:“要菖蒲、竹葉兩位小僮帶他去凈毒血去了,正在前堂裏歇著。過會兒老夫揀些藥替他換上,這回也難包得他藥到病除。”

說著孫大夫擡首望來,溝壑縱橫的蒼老面容上顯出一點奇色。他的目光落在小仆役身上,繼而落在伏在背上的人影上。麻布衣衫濡濕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,一只慘白羸弱的手垂在身側。

王小元趕忙把金烏放在榻上,垂手立在一旁,囁嚅道。“大夫,我…跑遍了成邑,其余醫館病坊皆不肯收,只得求您這聖手開恩……求您…救救他,救救我家少爺罷……”

孫大夫給金烏診了脈,又看了舌衣,眉關緊鎖,憂色如愁雲凝滯,忽而直視王小元問,“中了毒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