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3章 (五十)世無一處鄉

晚霞晴明,自隱紅灰渡向金橘的天邊飄著棉絮子似的薄雲。林木郁蒼,晚風搖動間疏落窸窣地發響,明媚裏又透著股森森寒意。

玉乙未在河邊洗凈了半張臉,傷口倒不敢碰,撕了身上為數不多的幹凈布料子草草包紮好了。待他做罷一切,轉眼便瞥見金烏立在一旁,這人懷裏抱著劍。玉乙未再一瞧他那不怒自威的模樣,像極了寺裏的不動明王像。

“金…烏。”玉乙未轉頭望向金烏,雖覺感覺叫得口生,卻依然按捺不住困惑之意,忍不住問道。

“我先前見你一副重傷抱病的模樣,那是演的麽?你是特地扮作這幅模樣,要鉆進箱裏騙過候天樓刺客?”

他連珠炮似的發問,卻又忽地多問了一句,“你…你沒事麽,我瞧你出了許多汗……”

金烏臉色青白,氣息似有些紊亂,伸手抹了把額後喃喃道:“沒事…”他回望玉乙未,忽地微揚起眉頭,“嚇著了?”

“嗯…”玉乙未訕訕點頭,畢竟此人先前被塞入衣箱時著實是副死氣沉沉的危淺模樣,如今竟能神采奕奕地將兩位候天樓刺客斬殺,其間轉變著實令人費解。可此時他瞧金烏精神有時又不算得太好,愈發教他如墜五裏霧中。

“自然是假扮的。你見過散樂百戲、殺人取頭一類的還戲罷,在耍雜戲幻術的班子裏可多人備著這玩意兒了。”金烏從袖裏摸出只腸衣裹著的豬血包,在手裏把玩拋弄,又心燥地摸著脖頸。“只消弄破了撒在衣上,便能作出一副重傷流血的模樣,能騙過呆瓜傻子的耳目。你倒好,沒碰著水九的天蠶線。要是他有意要布下線陣,如今我們應盡化作肉糜。”

玉乙未懵懂地點了點頭,瞥見金烏頸上隱有一圈似線勒出的紅印,有幾處破了皮,微滲著鮮紅血絲,興許曾遭那假扮的黑衣羅刹下過手,他是見過那曾將玉丁卯絞成肉泥的銀線的。

此時他心裏總覺得有許多話想問金烏,譬如候天樓刺客為何都與他生得面目無異,當年金府滅門後他又去了何處,為何又成了個為惡多端、遭世人唾罵的黑衣羅刹。可一瞧金烏方才殺人取命時幹脆麻利的模樣,他又禁不住心裏發憷。

金烏瞥了他一眼,“你呢,你又是為何入了候天樓?我記得你眼耳口鼻都同我不像,總歸不會是左不正把你擄進來的罷。”

“我是…天山門的,但咱們門派裏的弟子都快被候天樓滅盡了…”玉乙未垂著頭咕噥,忽而戒備似的將胳臂擡起護在身前,緊張兮兮道。“你不是候天樓的麽?不會要殺我罷!我算得換一行愛一行,離了天山門便不做天山門的人,如今能替候天樓鞠躬盡瘁…”

“那豈不是正好。”金烏眼裏反現出幾絲森寒笑意,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刀鐔,斜睨著他道。

“候天樓的人,我見一個滅一個。”

玉乙未霎時大駭,面色已青了一截,連連擺手道:“不、不必滅我!天山門於我而言算得恩重如山,我正惦念著如何脫了候天樓這賊窩,好回天山門吃好住好地過日子!您要滅候天樓,我還能作個幫手…”

如今他可真算得一頭霧水,本是出身於候天樓的黑衣羅刹,不知怎地如今卻口稱要手刃候天樓之人。他倆雖說是舊識,卻終歸只有一面之緣,說起話來生分得很。加之玉乙未對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頗為忌憚,坐在他身旁只想早些悄聲挪開。

金烏冷哼道:“你們天山門的都是這般油頭滑腦的麽?”

玉乙未撓了撓頭,訕訕道:“……興許僅有我一人。”

他倆沉默了一會兒,緊張感和緩了些。金烏望了一眼橋廊一頭,踢著滾落的碎石子,忽而問道。“你說你所屬天山門,你認得玉求瑕嗎?”

“認得,門主嘛。就是一年有三百日都不見影兒,以前東青長老在時還動不動擺天山劍陣攔他。”

金烏想了想,問:“你覺得他如何?不是說他刀法,而是說他此人如何。”

“好人罷,天底下的人對他所見略同,要去街裏逮個人也準能立時吐一段歌功頌德的長篇大論來。”玉乙未認真地轉著腦瓜子,他所知的玉白刀客雲遊天下,行俠好義,從幹戈之爭到盎盂相爭都能一一理凈,著實是個挑不出瑕疵的善人。

可他方說罷這番話,卻見金烏白眼一翻,一副氣背了過去的模樣。玉乙未只覺不妙,心道黑衣羅刹是同玉白刀客交惡的,慌忙改口道,“自然,那不過是外人之言,在咱們看來便是個混吃耍人的滑頭。以往他回過門裏一趟,扮作丙子師妹耍過我一番,一點廉恥羞慚樣兒都沒有。還總幹些鼠竊狗偷的事兒,性子極奸猾…”

“夠了,不必說了。我不想聽他壞話。”金烏忽地打斷他,閉著眼心煩似的嘆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