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6章 (七)別拈香一瓣

心忽地墜了下去,像落進了無邊的泥沼裏,一刻不停地被洶湧濁泥向下揪扯。

左三娘愣愣地仰著頭,直到木雙兒的身影在眼眶中盈著的淚花中模糊,一點點地湮沒在如墨夜色裏。她頹然地坐下,喪氣地垂著腦袋,呆怔了許久,疲乏感從四肢百骸湧上,蟻噬著一觸即破的內心。直到如今她才發覺自己手掌彤紅,被銅鼎燙得痛辣難當,兩腿在奔波之下也似被拗斷了般疼痛,再難動彈。

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從她眼裏落下,她抽噎著抱起了膝蓋,像孤苦無依的弱小困獸。偌大的譙樓坪上,沸水與白汽彌漫蒸騰,銅鼎密如星點地沉默矗立著,在灼熱裏透著一絲蒼涼。三娘蜷縮在銅鼎的陰影裏,直到谷人們撐著火把在坪外聚攏,七嘴八舌地道。

“三兒,夠啦。坐在那兒腦袋會被烤暈的,你且出來。你的手燙傷了罷?咱們有藍桉膏給你敷上。”

“誰不想要還丹呢?前些日子俺們家老太要走了,俺們也向鴨公又拜又求的,可心裏卻懂這稀貴玩意兒怎能落到咱們手裏?死生有命,聽說在谷外,要是哪個地被兵馬踏過,那處的人二三十歲便丟了命兒咧。咱們能在世上活五六十年,可算得高壽啦,還求這玩意兒做啥呢?”

谷人們粗拙地想安慰她,可左三娘愈聽,金豆子就掉得愈發厲害。她將額抵在膝上,心中刀割似的難過。谷人尚且能活到天命之年,可金烏十四歲時便同她說過自己活不長久,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,卻又小心翼翼地活著。如今想來,他總是副活著便像是虧欠了誰一般的樣子,這才做得出代她飲下蛇天茶的蠢事。可他還未到取字的時候,到如今只活了十九年,卻日日如活在血河地獄裏。

左三娘胡亂地抹著眼淚,踉蹌著站起身來。谷人們欣喜地踏上坪來,圍在她身邊,以為她終於沒了拿到還丹的心思。

三娘擦了擦眼,問:“每次有人來討還丹,姊姊都會讓他們來譙樓坪上來認哪只鼎裏有藥麽?”

有個漢子點頭道,“是啊,雙兒每回都會要來討丹的人來這坪上的鼎中找還丹。但這兒足足有一千六百余只鼎,尋常人頂多開得一百只鼎,時候就到了。”

又有人驚嘆道,“三兒是最厲害的一人了,這回竟開了兩百一十七個!”

說著谷人們一面贊嘆,一面拍起手來,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。可左三娘卻聽不下去,她垂著腦袋,緊抿著唇,谷人們的歡聲笑語仿若某種莫大的譏諷,如針尖般一下下戳著心頭,刺痛難當。

她最後一狠心,用力地咬緊了牙關,猛地將手高高擡起。

谷人們驚奇地往她舉起的手臂上望去,只見她掌心中攥著一只琉璃瓶。瓶裏盛著漆黑的水液,在火光中漾著異樣的光澤。

不祥的預感在人群中播撒蔓延開來。有些出過萬醫谷、見過邊軍與羌民拼殺的谷人已驚惶失措,他們知道這物事曾被邊軍澆在甕下,點起柴薪,熊熊烈焰能瞬時將碉樓吞沒。

“三兒,這是什麽?”

人們眼裏流露出困惑之情,已有人覺得不對,拼命地搖起了腦袋,擺著手要她將那琉璃瓶放下。人群裏生出一點騷亂,隨即猶如水波般漫散開來,泛起驚恐的漣漪。

那是猛火油,遇火即燃。是左三娘溜出天府、混入載貨的篷車中時偷取的,本是要運往勢家裏圍獵時使的,卻被三娘偷來藏在衣裏。單單一只琉璃瓶引不起火勢,可谷人們再一看,已被嚇得臉色煞白:只見左三娘一手抓著那盛滿了猛火油的琉璃瓶,另一手揪著一把木藤,細藤將四面八方銅鼎纏繞而起,如同一張密實蛛網。

這藤網是左三娘方才開鼎認藥時悄悄給銅鼎纏上的,木雙兒居高下望時常被銅鼎遮著視線,谷人們在坪外看不仔細,竟也讓她瞞過了眾人耳目。這木藤極易燃燒,若是將猛火油傾倒於其上,加之銅鼎滾燙,這譙樓坪將會化為火海。坪周都是密林,栽種的珍奇古木興許會被付之一炬。谷民住屋又以木樓為多,只有鴨公的住處有水瀑環繞,若是真起了火,恐怕會危及谷中千百棟住樓。

眾人驚惶之下向後緩緩退去,留下一片仿若被撕扯出來的空地。人人都驚疑不定地望著那纖弱的女孩兒,左三娘站在人圈之中,柳眉豎挑,兩眼嫣紅卻冷毅。她深吸一口氣,朗聲道:

“——我要將這兒燒了。”

人群可怕地靜默了一瞬,旋即如掀起驚濤駭浪一般,七口八舌道:“…三兒,你在說什麽話?”“燒了?為何要燒?這處正煉著藥呀,咱們許多寶貝丹丸正放在藥鼎裏呢!”

可還未等到答話,只見左三娘眉眼一沉,咬著牙把猛火油瓶口砸破!漆黑的火油倏時順著木藤淌開,在火光裏化作熾烈的溪流。谷人們驚叫著四散逃開,腳步聲紛亂雜攘如驚雀。烈焰熊熊燃起,愈來愈大,仿佛能躥上天頂,將四周染得通紅如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