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7章 (八)別拈香一瓣

譙樓坪上的火被澆熄了,木鴨公率著年輕壯健的谷人從瀑邊、屋前扛來水缸與沙土,忙活了小半夜才把焰浪撲滅。可坪邊圈圍起來栽種的釘木樹卻遭了殃,燒得只余焦黑光禿的半截兒樹幹。還有不少鼎裏的丹丸沒來得及取出,火猛過了頭,倒出來時只剩稀稀落落的炭渣子。

萬幸的是谷人們皆安然無恙,小夥們攙著老幼顫巍巍地挪步回各自的樓裏,有些人家蹲在石階上分發治燙傷的膏藥。清冷的夜色如一張大口,不一會兒將人聲也吞了下去,只余寂寥的蟲聲在草葉間沙沙作響。

月牙升起來了,被托在絹綢似的薄雲之間,將淡冷的輝光灑在樓屋與寬廊上。火塘裏睡著只灰不溜秋的陶罐子,濃稠的羊癟湯味兒浮在屋裏,在夏夜的清寂裏帶著幾絲暖意。

左三娘躺在潮濕的屋板上,對著墻悶悶地抿著嘴。她面頰上還留著鮮紅的指印,紅腫而痛辣,是方才木鴨公趕到坪上時往她臉上扇的。她爹見了熊熊燃燒的譙樓坪,怒不可遏地往她臉上扇了一掌。可三娘卻覺得臉頰上雖發疼,卻不及心裏痛得利害,一顆心麻木地跳動著,鼓噪裏帶著被錐穿似的痛苦。

“三兒,在想什麽呢?不吃點湯麽?”

楓荷梨在火塘邊坐下,往陶碗中仔細地斟著羊癟湯,柔聲問道。

三娘眨巴著眼,一面嘆氣,一面悶聲道:“娘,我不餓。”

“你在生爹爹的氣麽?不過他也在氣你呀。還丹只能救一人的性命,這火勢若是大了,將全谷的人都燒凈,那要賠上多少人的性命?”楓荷梨將湯碗輕輕放在她身邊,不疾不徐道。

左三娘心裏一懸,她也知自己做得不妥,事後一想更是後悔萬分。可當時不過一心想逼問出還丹所在,咬咬牙便做出了這等糊突事兒。

她按了按懷裏的切藥刀,這玩意兒硬邦邦地硌在胸前。又撚著衣角,猶豫許久,問道:“我想問你一事,娘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三娘忽地翻過身來,險些打翻了湯碗。她睜大兩眼認真地盯著楓荷梨,目光清亮卻銳利:“是不是你們心裏早有了還丹的人選,盤算好了要送給旁人,這才不能給我?”

楓荷梨微怔,許久才微微一笑,笑容裏卻漾滿悲傷,“咱們分隔十年未見,可三兒卻…口裏三句話不離還丹。”

左三娘心裏一痛,閉了眼道:“…對不住。”楓荷梨的目光她一刻都多看不得。這些年來她見過許多人的目光,冷漠的、洌厲的、狠毒的,卻獨沒有人能這般溫柔如水地凝望著她。

“那三兒能同我說說麽,你要這還丹,究竟是想救誰性命?瞧你這般拼命的模樣,想必是個你心裏十分喜慕的人罷。你回來得突然,這十年來的故事,咱們還未來得及聽你好好說一通呢。”

女人坐在了她身邊。三娘閉著眼,卻嗅到了微苦的草藥芳香,淡柔地縈繞在鼻間,仿佛將她柔和地裹在繈褓之中。她聽得微微臉紅,雖說她平日總對外人嚷著如何喜歡金烏,可真要同生母說起時,喉裏擠出的每一個字兒都變得艱澀萬分。

三娘努力地想了想,心裏怦怦直跳,想起金烏的面容來,偏撇著嘴埋怨道,“他…他是個又冷淡、又兇,說起話來又難聽的暴脾氣跛子!不愛聽人說話,不聽勸,凈幹蠢事,真是個再討厭不過的人啦!”

楓荷梨笑道:“可我看,你很喜歡他。哪怕有這麽多毛病,你還這麽中意他,那不是喜歡是什麽?”

左三娘吐了一會兒舌頭,忽地想起往事來,嘆著氣道:“是。他救了我的命幾回,哪怕自己會因此而死也不在乎,真是…太笨了。”

真是太奇怪了,回到萬醫谷來後,她就愈發覺得驚奇。爹娘都待她很好,木鴨公嚴厲卻慈愛,楓荷梨溫柔可親,他們都是她的家人,自然會將她當作掌上明珠寶貝的寵愛。可金五當時同她不過幾面之緣,硬要說來便是互看不上眼,但他為何又拼上性命要救自己呢?

在千僧會那一日替她與金十八攔下一刀的時候,從顏九變手裏奪過浸著蛇天茶的毒水的時候,點頭與她說能留在金府的時候…紛零片段自眼前閃過,她的心緒漸漸紛亂成麻。

一滴溫熱的水珠從眼眶裏滑下,三娘怔怔地望著灰暗的樓頂,忽然醒悟:他就是這樣的人啊。興許換了個人,哪怕不是她,金烏也會拔刀相助,又興許是這天底下的人都能教他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。所以他才是個這麽愚不可及的人!

她正兀自心亂,楓荷梨倚過來將她抱進懷裏,摸著她的腦袋慈愛地道。

“三兒,咱們也是一樣的。若你有什麽閃失,哪怕是要了咱們的性命,也要救得你回來。”

左三娘怔怔地睜眼望向她。只見楓荷梨鬢間閃著數根銀絲,眼角已添上皺紋,眉眼間染上風霜,可那疼惜自己的目光興許從出生以來就未變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