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9章 (十)別拈香一瓣

兩人如石雕一般矗著,興許是那厚重的血腥氣沖昏了頭腦,眼前光景變得再不真切,像水波似的搖晃震顫。

可那躺在血泊裏的人怎麽看都是左三娘,那慘白的、仿佛正漸漸灰敗的臉龐,頭上挽的松散的桃心髻,昨日方才見過的套在身上的白衫藕蓮裙,如今正浸在暗沉的血水裏,仿佛一支凋敗的花兒。楓荷梨手上的竹籃兀然墜地,楊葉裹著的香糯團子散落一地,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片刻,陡然間從喉中發出不成聲的尖泣:

“——三兒!”

恬靜柔和的笑容瞬時從臉上揭去,楓荷梨瘋了似的奔上前去,踩過木板上觸目驚心的血痕。她在左三娘身邊蹲下身來,顫抖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,又心驚肉跳地將手指放在她鼻下試探呼吸。

太冷了,左三娘仿佛一塊僵硬的頑石,失去了所有的溫熱與動靜。她躺在火塘邊,安靜得猶如燃燒殆盡後余下的灰燼。木鴨公心急火燎地跪在血泊裏,將那纖細而被血染汙的手腕擡起,手指粗笨地在腕口哆嗦,想找到她的一絲生機。

樓外的人越發哄鬧,原來是血滲下了木板,血珠順著縱橫的藤條滑出樓外,在石階上留下淅淅瀝瀝的印痕,這才教往來的谷人發覺樓裏興許出了事。

楓荷梨猛地擡頭,眼裏陡然爆發出尖銳的目光。她就這般顫抖著望向木鴨公許久,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眼:

“都怨你!”

木鴨公與她四目相接,只覺惶然。他沉默了,口裏緊緊叼著煙管,下巴皺起,凝重地把所有言辭都吞回肚裏。他作為一谷之首時常兜著一肚子的話,仿佛一輩子都說不完,可如今他卻啞口無言,將頭頸重重地低下。

他拾起那落在一旁的切藥刀,心裏仿佛也裂了道口子般疼痛。左三娘太笨了,她一直放不下還丹,想用自己來威脅他們交出還丹,可她沒想到他們為了拾整香糯耽擱了不少時候,木鴨公又猶豫著要不要來探看她,折騰到日近三竿方才前來。她興許是自己劃出傷口後,在絕望與倦意裏死去的。

左三娘的容顏又浮現在腦海中,昨日的她看起來鮮活而靈動,像畫裏走下的人物,一顰一笑都能動人心弦。可如今她橫屍於此,只余一具了無生氣的空殼。

“我早同你說過,若她真要還丹,那給了她不便成了麽…她若是拿了還丹,也不會做出這等傻事!她從小便是個死心眼的娃兒,看著心思活絡,可有些事兒卻如何也想不明白……”

楓荷梨掩面慟泣,染血的指尖在頰邊留下模糊的暈痕,抽噎著道,“一枚還丹,難道還能抵得過咱們的寶貝三兒麽?她也是一條命啊…”

說到心傷處,楓荷梨終於抑止不住痛意,秀美的臉龐扭曲皺起,大粒淚珠從眼眶中滾出,碎裂在黑布裙上。她撲進木鴨公懷中嚎啕大哭,拳頭無力地捶頓著他的胸膛。想到三娘是如何在那黑暗無光的夜裏將刀尖刺進自己的胸膛,又是如何聽著血液從自己身軀中流淌而去,那份孤獨無助之情更教她心碎無比。

“若是咱們來早一些,說不準…三兒她還……”

木鴨公牙關緊咬,緩緩俯下身去,將耳朵貼近了那副單薄軀體的胸膛上。悔恨之情如群蛇般在心頭遊走絞纏,胸中頃刻間僅余郁塞之意。

楓荷梨兩眼彤紅,小心翼翼地問:“她…她還有救麽?”

見木鴨公沉重地閉了兩眼,她旋即撕心裂肺地痛嚎出聲。這世間之痛紛繁多種,可骨肉相離之哀依然是極痛之痛,最難平慰。還丹救生不救死,若是還有一絲氣息,那還丹還能將其拉回人世,可假若是死人,便再無轉圜可能。

可過了片刻,卻聽得木鴨公顫聲道:

“三兒…她的心還在跳!”

這話落在楓荷梨耳中,正猶如晴空霹靂一般。她慌忙將木鴨公拉開了些,將耳朵貼在三娘的胸脯上。傾聽許久,那冷硬的胸膛裏仿佛傳來微弱響動,一下一下的,微微地震著聽戶。

木鴨公慌忙奔到廊上,往下喝道:“大夥兒,有得空的麽?替我取些尖刀藥來,還要些細布!”

樓下聚著的谷人連連點頭,有些寨樓近的已奔回去取藥了,剩下些年事已高的老頭子憂心忡忡地盯著染血的藤蔓,口裏不住唉聲嘆氣。

待他返身回房時,忽地被楓荷梨一把揪住。女人兩眼鮮紅欲滴,抽噎著道:“來…來不及了。再等一會兒,三兒便真要死了!”

這事木鴨公也心知肚明,心裏像被扯裂似的疼痛。可他除了替左三娘按住胸膛的口子,讓血流得慢些之外,似乎也已無能為力。

“還丹。”木鴨公把兩眼重重一閉,牙關緊咬,狠下心來道。“…我用還丹來救她。”

楓荷梨怔怔地望著他,看著他抖著手指將煙管上系著的一只侗銀鈴取下,用那柄沾了血的切藥刀撬開細縫,露出一只被油紙包裹著的丹丸來。木鴨公沉默著剝開油紙,只見那枚丹丸朱紅瑩亮,底緣似是凝了暗沉的血,翻動時面上卻又像碎金砂般輕瑩發亮,一瞥便知並非凡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