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0章 (十一)別拈香一瓣

青嶂聳立,白瀑飛騰。吊腳樓的石欄上系了密如蛛網的青藤,彼此交錯纏結,密密麻麻地蔓延到幽深林中,纏在厚壯枝杈上,隨風悠悠地曳動。

要從吊腳樓脫逃,堂屋前的石階已被谷人們圍得水泄不通,難以通行。唯一的出路便是這被結成網的青藤,昨夜左三娘花了半宿,才將藤索在樹上結結實,好為今早的溜之大吉作準備。她粗活兒幹得少,指尖被磨得通紅,還破了些皮,此時正隱隱地發疼。

左三娘將藤索穿過竹籃,在石欄上系牢了,對著瞠目結舌的木鴨公與楓荷梨最後一笑:“再見了,爹,娘。”

話音落畢,她便如樹雀般輕盈落下,兩手把著竹籃往樹上滑去,只聽得颼颼風聲,不一會兒便躍到了茂密枝幹間。昨夜她求木雙兒給她帶谷裏的香糯團子來,為的不是吃食,倒是這只能帶她滑過繩索的竹籃子。

木鴨公從震驚裏回過神來,撲到石欄前喝道:“三兒,等等!”

三娘高聲嚷道:“不等!你們也不必送啦!”她抓著竹籃,竹籃把兒掛在樹藤上。青藤猶如長索,一直連到飛瀑邊的葉榕上,將枝幹層層絞起。她的身影在風中搖曳,如同一片伶仃枯葉,直看得人心驚膽戰。

楓荷梨趕忙拍了拍木鴨公的臂膀,道:“讓谷裏的大夥兒去追她!”萬醫谷中不乏常年背著遊山具、善用斧鐮開山的采藥人,最熟谷周的大山小山,跑起山路來比猴兒還快。木鴨公聽罷趕忙往石欄下吼了一嗓子,央求腳程快的年輕小夥追上左三娘,果不其然,只見得幾道黑影如箭彈出,往三娘所在的方向飛奔而去,轉眼便沒了蹤影。

左三娘站在瀑邊的嶙石上,涼風拂起她微亂的發絲,將藕蓮裙邊微微揚起。她踮著腳,腳尖踏在巨石上,兩只手抓著竹籃,竹籃的把手懸在青藤上。她凝視著飛瀑的另一端,在震耳欲聾的水聲與壯闊的湍浪後是峻峭的山壁。她要到對岸去,穿梭過草林,走出萬醫谷。

身後傳來人群穿林撥葉的簌簌響動,越來越多的人在往此處趕來。三娘看著那狂怒咆哮著的水浪,心裏不禁有些發怵。花白的水裏似是潛藏著千萬只猛獸,張著獠牙等著將她撕成碎片。

谷人們趕上來了,臉上沾著細小的泥點,手指上留著鋸草留下的微小擦痕。他們猶如城墻一般連起,就如同左三娘剛見到他們的那時一樣。站在前頭的都是些年輕漢子,他們氣喘籲籲,疑惑又急切地對左三娘問道:“三兒,你為何要走?”

“不是才回來了一晚麽?鴨公與娭毑還沒將你看夠呢,如今走了定會惹他們傷心呀。”

這些谷人長年待在這谷內,心思純樸,還熱切得過分。哪怕是心裏知道她犯了錯事,此時卻還是將笑容堆在臉上。

左三娘隔著沒膝的野草回望著他們,許久,她面上揚起了一個笑容:“我不回去啦。”

“我偷了還丹,是趁爹與娘不備時偷的。一切都是我的過錯,和他們無甚幹系。”

聽到“還丹”二字,眾人的臉色微變。沉默籠罩在深林裏,蓋在他們身上。人群裏有窸窸窣窣的響動,興許是他們在交頭接耳,論議她方才說出來的話。不久,人群從左右兩旁分開,走出一個拄著鳩鳥杖、蓋錦頭帕的老婆子,滿臉皺紋好似幹澀的樹皮。

那老婆子顫聲道:“你…果真拿了還丹?”

三娘偏了偏腦袋,道:“是呀,我回谷來就是為了取還丹。爹和娘不願給我,我便自己取了來,就是這麽回事兒。”

“還丹不是什麽病都能醫,也不是什麽傷都可治。三兒,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了,除卻你爹娘,還有谷裏的弟兄姊妹,這世上還有更親你疼你的人麽?”老婆子喘了幾口氣,斷續道,“留在這處罷,咱們…不會害你,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外頭的人蒙騙。”

左三娘搖頭,淒然笑道:“晚啦,說什麽都不能教我回頭啦。”

她腳尖微一使力,抓著竹籃往水瀑湍流處縱身一躍,身體便騰空而起。狂風呼嘯著刮過耳背,她從水面上擦掠而過,劃出陣陣浪花。視野裏是谷人們喧嚷著湧到岸邊的光景,一張張焦急的面龐在遙遠的石岸邊湧動,一聲疊一聲地喚著她的名字。三娘怔怔地望著他們,眼眶裏忽地生出酸澀之意。她離開了他們十年,回谷來才不過一日,可他們一直信著自己,依然把她當作許久以前牙牙學語的那個小孩兒。

竹籃把在樹藤上擦過,谷人們的身影離她越來越有,像聚攏的蟻群。但喊聲依舊循著風兒送來,帶著朦朧的憂愁與殷切:

“三兒——回來——”

左三娘閉上眼,咬緊了牙關。她的手攀在籃緣,捂不住耳朵,因而這悲傷的叫喊聲正如細流般一刻不停地湧入耳中。她將眼皮掀開一條縫,隱約瞥見人群裏有兩個人影。一個是蓄著山羊胡子的四旬漢子,頭戴鴨公藤冠,另一個是個著黑布裙的女人。木鴨公與楓荷梨遠眺著她,那副神色似是隨時要淌下淚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