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8章 (十九)為惡不常盈(第2/2頁)

身後忽而傳來微弱響動。下一刻,亭門忽而洞開,飄風斜雨猛烈地傾灑入內,一時間亭內幽咽風聲大作,吹得發絲衣衫皆獵獵作響。

奪衣鬼渾身一凜,猛地回頭,卻見亭門邊立著個人影。

那是金五。他渾身水漉漉的,系帶上沒掛劍,散著發絲垂頭挨在亭門邊。顏九變心裏一驚,從未見過金五這般狼狽模樣,卻看他手腳尚在、四肢健全,便先松了口氣,出聲道:“金五……”

可話音未落,眼前這人便一頭栽倒在地,悶響一聲後便沒了動靜。

顏九變惶懼地走上前去,只見他衣衫淩亂,盡是刀劍劃出的破口。深色的水跡在地磚上如蜿蜒長蛇般漫開,顏九變蹲下身來扶他,攤開五指時卻見鮮血淋漓。他就像一只被摔破的瓷罐兒,汩汩地從破口裏流出血水。

“…金五!喂,金五!”

夜晚忽而被苦痛與迷茫抻長。寺裏的忙亂響動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,木部的忙著替受傷之人敷刀尖藥、纏細布,土部的埋頭裹奠袋,把殘缺的屍塊拾揀進袋裏埋了。可蚊蠅似的余響尚在,猜忌、悲哀與茫然如陰雲般盤桓不散。

一盞風燈映亮了八角亭,將兩個單薄的人影籠在暖橘色的火光裏。顏九變向木部借了只陶藥鍋,咕嘟咕嘟地煎起了九塔草。他一面乏困地數著藥鍋裏升騰的煙氣,一面眼皮發顫地分神瞥向一旁仰倒的金五。

羅刹鬼身上的血衣被他想辦法除了,有些血肉翻卷之處與綢布粘連作一塊,只得剪開。這人身上大小刀劍創口|交疊,還有些被火灼傷的焦黑皮肉,看著教人心寒,也不知那聲聞令指的雷家是什麽天險之地,竟能教金部折損慘重。所幸有木十九來幫手止血、上了傷膏,不然憑顏九變一人準要忙得焦頭爛額。顏九變歪著頭打了一會盹,半夢半醒間渾噩地想道:這興許是他第一回 見到金五受傷的模樣。

金五從來像一柄利刀,吹毫即破。可如今這柄刀刃口卷了、折了,面無血色地倒在水竹席上,軟綿綿地癱在蘆葦塞著的薄被裏,像被驟雨沖去了所有聲息。他有些發癡地凝望著那張煞白如霜的臉龐,在擔憂之余,心裏不知怎的竟湧起一絲愉快來。往時氣焰囂張的這人竟孱弱地臥在此處,猶如砧上魚肉般任人拿捏。

“…痛……”

半夢半醒間,有人在低低地呻吟。

顏九變睜眼,他方才靠著墻昏昏欲睡,此時只見臥倒在地的金五微微撐開眼皮來,嘶啞地喘氣兒。

“你醒啦?”顏九變有些欣喜,騰起身來走過去,彎身摸了摸他的額頭,還有些發燙。“現在感覺如何?我斟些藥給你,是木部送來的。”

金五胸膛微微起伏,發絲被汗水打濕,一綹綹地貼在額上,兩眼黯淡無光。許久,他方才艱難地道,“哪兒…都痛。”

這是自然,顏九變見過他身上刀傷,一道一劃的層疊斑駁,像被惡劣刻畫上的斑紋,細布每回換下時都被血浸得濕透。技藝純熟如金五尚且因聲聞令傷重至此,顏九變心有余悸,不敢再想去接聲聞令的事兒。

顏九變把他小心地扶起,在身後墊了只花布枕,從藥鍋裏斟了碗藥出來,吹涼了拿調羹喂到他嘴邊。金五聞到藥苦氣,眉頭大蹙,依然乖乖喝盡了,只是罷了不住難受地吐舌。

“傷得這末重,養好得花三月有余了。”顏九變嘆氣,“只是不知道金部何時發新密令,要到時你的傷還未好,那該如何是好?”

金五微微眯起了眼,困倦地道:“大概…只會給我休息一個月。”

“一直都是這樣麽,金部從來都是如此使喚你的?”回想起替他包紮時他身上的累累傷痕,顏九變驚道。

“對…不會有給我歇息的時候的,每回皆是這樣。”

羅刹鬼仰面望著亭頂森然高懸的七幅鬼畫,光就居地獄中火焰如紅蓮綻放,接天連地,青皮小鬼用鐵鉗撐開人的下顎,殘忍地鉗斷舌根,血如箭雨噴灑。他面色蒼白而疲乏,只覺身子仿若浮在虛空中輕飄,只有若即若離的痛楚時而將他釘回地面上。

日復一日的廝殺仿佛狂湧而來的浪潮,在磨平他的棱角、摧滅他的神識,終有一天會讓他化身為羅刹厲鬼,再不能歸返人間。

金五望了一眼顏九變,火光落在他眼裏,仿佛帶著燎原的痛楚:

“…所以我很快便要死了,總有一天我定會支持不住,被碎屍萬段,灰飛煙滅。”

顏九變垂著眼,“瞎說什麽,你會好起來的。”

“不會的,我會墜入到無間煉獄裏。一定如此。”

羅刹鬼喃喃道,闔上了兩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