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9章 (二十)為惡不常盈

竹深樹密,草蟲喓喓,正是初夏時節。八角亭外時而風雨,時而天晴。日月流轉間,不知覺已過半月。

這半月來,金五依然動彈不得,只在亭中打盹兒歇息,余下的時候依然閑得發慌。那夜同顏九變說過的話仿佛化作傷重時的癡言誑語,兩人默契地不再提起,任其如木燼般飛滅。

刺客們都是兩兩結伴而行的,除了接聲聞令,其余時候都是一塊兒活動。如今金五傷著了,顏九變也得老實地陪他養傷。只是這廝腦子裏興許被精蟲蛀過,不知從哪兒整來了摹唐寅的競春圖卷刻本,還成日在他身邊坐著儼乎其然地念素女經,什麽“二氣交精,流液相通”,“深內徐動,出入欲希”,聽得金五直翻白眼。可憐他過目經耳不忘,竟將這些淫辭艷畫都記在心裏。

顏九變一面翻書,一面若有所思地道:“這書裏寫著‘九法’,龍翻虎步,蟬附龜騰與鳳翔,加之兔吮毫、魚接鱗、鶴交頸,往時我皆試過一番。但房中術絕不僅有這九式,舒爽的法子不止這些。不過凡事該由淺入深,要教你也該從熟悉的說起。”

想起每回做他接應人時,總能隱約從錦方格窗後辨出交疊的身影,金五臉色變得煞白了幾分。他知道顏九變是勾弄人的好手,卻不想聽這人是如何同旁人雲雨巫山的。

奪衣鬼合了書,爬到金五身邊,笑吟吟地伸手摸上他的肩,“要我說的話,‘蟬附’這一式才真叫快活,騎在人身上,從後頭進去,不用花太大功夫。不過咱們做刺客的也不怕累,這事兒比你吊懸在房頂費的力少多了。”

說話間,那只手仿若化作遊蛇,蜿蜒著滑過肩頭,直到把金五攬在臂彎裏。

金五掙動了一下,可渾身依然撕裂似的發疼。於是他便像塊石頭似的硬邦邦地仰頭瞪他,兇狠道:“你記得麽?水九。先前左不正把我手腳都折了,我尚且能殺她帶來的一屋侍從。”

“記得是記得。”顏九變笑盈盈道,“不過,這又同我有何幹系?”

“…你再古裏古怪地摸我,我怕一失手便要了你的命。”

這話說得兇戾,可顏九變依然沒放手,只狡黠笑道:“這又如何算得古裏古怪?吃藥的時候到了,我扶你起來飲藥。”

窗扇未闔,聒噪蟬鳴從縫隙裏鉆入,單調而寂寥地回蕩在亭中。顏九變扶著金五的肩靠在墻邊,滅了藥煲的火,從中傾出一碗黑糊糊的苦藥來。他一面忙著濾藥渣子,一面同羅刹鬼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。

金五瞪著他道:“喂,你怎麽學了這末多奇淫手段?我瞧醉春園裏的姑娘玩的花樣都沒你這般多。”

顏九變很是自豪,挺起胸膛道:“那是自然!因為我見多識廣,非但夜禦數女,還常被數女禦,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在床上摸爬滾打……”

羅刹鬼憐憫地望著他。

“你這般看著我作甚!你們金部總覺得這不是正經事兒,可我可是有志向的。”顏九變臉上微紅,卻忿忿地埋頭刮去陶煲裏的藥渣子。

“什麽志向?不會是做花魁吧。”

顏九變對他冷眼相看,嘴裏說著些譏刺話兒,嘲笑道:“往上爬,爬得愈高愈好。要到了出人頭地之日,把你拐到水部來試試咱們的辛苦活兒。”

金五說:“好啊。你若是能踹掉左不正當樓主,我去做花魁都成。”

藥渣子篩掉了,顏九變端著碗走過來。若在往時,金五肯定是大皺眉頭,在將藥碗遞過來時作翻江倒海的反胃狀的。可今日他卻只是靠在墻邊,用手臂貼著額頭,閉著眼微微地吐氣,吐息火團似的熾熱。

澄亮日光被窗格割得支離破碎,金箔似的蓋在他臉上,卻遮不住面龐上的如紙慘白。金五長長地籲了口氣,腦袋忽地往旁一歪,整個人斜斜地軟倒下來。

“…都半月了,傷口還未好麽?”顏九變把藥碗放下。見他一副還在發燒的模樣,心裏有些擔憂,也只能在他頭下多塞了幾只引枕,將他腦袋墊高。

金五恍惚地道:“可能不止這次的傷,以前的舊傷一直未好…”

“以前?除了這次你還接過聲聞令?”

“除了和你搭夥的時候…回回都是聲聞令。”

羅刹鬼垂著眼夢囈似的道,他艱難地扯了一下薄衾,費盡氣力地翻了個身把自己裹起,嘟噥道:“不過現在沒事。你若是嫌照料我麻煩,自己先去和金十八接個令耍耍…八哥多嘴饒舌了些,卻還靠得住……”

顏九變嘆氣,面上譏笑道:“你先把藥喝了,再作一頭長睡不醒的懶豬崽子。”

“放那兒罷…我醒來…再喝。”

渾身如被捆縛了巨石般沉重。金五意識朦朧,在燥熱的夏時裏微微發冷。他就這般靜靜地蜷縮著,發出灼熱而綿長的呼吸聲。

寺中清寂一片,心跳聲仿佛化作萬鈞雷霆,結實地轟響於心頭。奪衣鬼拿著滾燙的藥碗站在陰影裏,目光流連於金五身上,倏時冰冷如霜。七幅鬼畫高懸於頂,陰雲般蓋在心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