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章 (二十二)為惡不常盈

刺客們圍坐在暗室裏。

土壁參差不齊,仿若豁牙皺面。唯一的一扇漆木窗被釘上長楔,嚴實地掩著。地上星點排著幾支黃蠟燭,火光曳曳。

水部刺客們三三兩兩地聚坐著,在休憩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兒,焦急地想將口中話語吐盡。畢竟若是從暗室中出去,上到觀音閣裏的臥房中,興許便會被夜叉擰斷頭顱。伴著左樓主的時候每時都兇險萬分,那圍著紙帳的床榻仿若染血拼殺的戰場。

顏九變被冷落了,孤丁丁地縮在墻角。沒人願意撇他一眼,只將他視作害群之馬。

“聽說最近左樓主叫咱們侍寢的時候少了,興許是得了新歡……”

刺客們七嘴八舌,有人奇道:“新歡?莫不是從哪個村兒地兒又撿了個更像易情的回來罷?”

有人看了一眼顏九變,冷嘲熱諷道:“哪怕是臉長得像,左樓主不中意也不成。這世上總有人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。”

顏九變冷冷地一眼瞪過去,譏笑聲卻愈發高漲。

“但新歡這傳聞卻似是真的!聽聞左樓主這些時日都悶在臥房裏不露面,也不叫咱們服侍,上回水二十一偷往窗格子豁口裏望了一眼,說是在房裏見著了兩個人影…”

“對咱們而言,又何嘗不是件好事?”嘆息聲四起,人人斂去面上笑意,“興許一日不見左樓主的面,咱們便能多活一日……”

天底下定不會有人比他們過活得更慘了。顏九變默默地想,既不似刺客,亦不如娼|妓,是介於這二者之間的曖昧模糊的人。他們總是頂著旁人的面貌,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下雌伏,雖使著暗刺的手段,卻叫同寺的人輕看。

今日左樓主依然未叫他們服侍。

等了許久,傳令人皆未來。顏九變松了口氣,卻旋即被叫去守在閣下。左樓主辦事兒時是不喜人近臥房的,顏九變在外頭守過幾回,都聽得裏頭傳來血肉刮擦同慘叫聲,今日卻一片死寂。

須彌座上的泥塑觀音巍峨森嚴,仿佛聳起的怪石。他候得無聊,竟也大著膽子提身躍上腰檐,坐著吹了會兒涼風,又順著鬥拱爬到廊上。

房裏似是有些細簌聲響。既像是呢喃細語,又仿佛有些衣物脫落聲。左不正似是在對房中的人輕聲細語,柔情蜜意得不似那位昔日凜若冰霜的夜叉。

奪衣鬼皺眉,躡手躡腳地屏息接近,往門縫裏一瞧,卻見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掩在紙帳間。

那該是水部刺客們口中所說的“新歡”了。顏九變心裏一陣發寒,當初夜叉將他從顏家手中買下時,亦十分歡喜,將他看作最似易情的玩物。他也極盡嬌寵,本以為能受人高捧地度過往後時日,卻不想終究被她玩膩了,先扔到窯子裏讓幾夥地棍輪番占了他身子,做了個受盡人鄙棄的鴇兒。

而如今左樓主身邊又換了個人,初時定是極盡寵愛,後來也定會棄若敝履。

從窗縫裏瞧去,只見左不正身著素衣,腰裏系著犀角帶,正緊緊地擁著懷裏的一人,親昵地在那人耳旁竊竊私語。

顏九變心裏有些嫉恨,卻霎時間看清了那人的臉,頓時渾身一顫。

——是金五!

金五微睜著眼,像是半寐半醒一般。他這段日子喝了許多藥,人是愈發呆怔了。此時他正仿若木人兒一般,倚在左不正懷中。

“易情,好久未見…”

左不正嘆息著摟住他,“…太久了,久到不知過了多少年……”

顏九變只覺眼睫發顫,眼前的光景灼得心生疼。

自己心中該如何作想呢?他對金五有作朋友時的歡喜,有愧疚,有無傷大雅的討厭,此時卻都融成一股莫名滋味。

他貼在槅子前,顫抖著將那兩人的身影收在眼中。女人的玉指滑過漆黑發絲,輕扯著綢發帶,將發絲散開。金五被她死死地摟著,仰起蒼白的脖頸,眼瞳卻混濁宛若灰池,骨骼咯吱作響,仿佛要散架在她懷中。隨後他被翻了個面,卻仍然牢牢禁錮在那囚籠似的臂彎裏。

顏九變發顫著後退,跌撞著碰到欄杆上。

他在門隙裏看到的最後的光景,是左不正捧著金五的臉,虔誠卻又扭曲地望著懷中的人。

兩人的面龐在日光裏交疊,輪廓在明晦裏漸趨朦朧,曖昧而繾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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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上回檄討雷家失利後,同樂寺裏便仿若蓋著一層愁雲。斷肢殘臂的刺客們垂喪地聚在柿樹下,目光黯然,猶如行屍走肉。

過了半月,金五的傷好全了。傷痂脫落,淺白而微微隆起的疤痕卻仍盤踞在身上。他開始慢吞吞地在寺裏閑晃,活動腿腳,有時練幾式帶劍、纏頭刀,手裏抓著一把飛蝗石打柿葉子。

顏九變依舊給他煲藥,慣常地將青瓷瓶裏的藥液混進水湯中。金五似乎察覺到了,但對此緘口不言,只是每回都會沉默著將他帶來的藥喝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