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2章 (三十一)塵緣容易盡

並州乃九朝古都,正是北方重鎮。城高池深,街巷寬窄曲直,盤布於城。城中雖有王室氣派,卻也不乏市井之氣,此時更是熱火朝天。

時值夏旱,人人聚到龍王廟中上香祈福,擡閣遊街的隊伍長蛇似的充塞街頭巷尾,只見攢動人頭間立起一支鐵棍,鐵耳上踩著幾個著團鳳蟒服的小孩兒,一身金燦紅紫,用一端系在鐵棍上的白綾捆著腰間。竹片軋著奚琴時,她們便輕靈起舞,仿佛蝴蝶般上下舞動。

街裏人山人海,沸沸揚揚,四合頭中卻清凈。無人注意到描金漆畫的屏門後淌出幾線深色的線,血水匯聚成蛇,在地磚上蜿蜒爬行。窗紙上濺出一串紅梅似的血跡,風裏湧動著厚重的鐵銹味兒。

檐上蹲著幾個鴉鳥似的人影,是扛著刀劍的候天樓刺客。刺客們漫不經心地掃視著院中,偷得閑來交頭接耳:“這家的人殺盡了麽?”

“殺完了。一個老媽子,一個老爺子,三個丫鬟,一條天山門的漏網之魚。”另一個刺客扳著指頭數道。“說來可笑,那天山門的小崽子從天府逃回後,竟躲進了堀室裏,終日不敢見光,以為這樣便能逃過咱們搜捕…”

眾刺客哄然大笑,將劍上血抖凈,用細布慢慢摩挲劍刃。他們將從名簿上謄抄來的紙頁仔細比對了一番,火部將那日殘殺的天山門弟子的屍首運入山中掘坑填埋,動鍬之前都會在名簿上將屍首名姓劃去。天山門弟子佩劍的劍格上皆有名姓篆文,故辨清身份也算得小菜一碟。

有人站起身來,隨性地伸了個懶腰,問道:“下一個要殺的人是誰?”

“英國公府,胥凡。火部發過密信,說是未在屍首中尋到他。那人在天山門的名字,似是叫…”

刺客急躁地翻動著名簿,啪地一聲將其在掌心合起,冷笑一聲道:“…玉乙未。”

——

街中摩肩接踵,張袂成陰,滿眼盡是攢動人頭。擀著面賣油餅的攤販,在火灶前蒸肉的店家,打著竹板說戲的盲乞兒,吆五喝六聲連成一片,仿若一片汪洋。

玉乙未在人群裏被推來擠去,手腳皆汗津津的。他摸了摸臉皮,隔著一張蠶絲面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。

這張人面是水十九給他貼上的,說是照著他原本的臉型挑的最好的一張。用灰泥塑形太費功夫,他如今套著這張假臉,竟也巧合地與原本容顏有個七分相像。

水十九在他身旁吊兒郎當地行路。他倆如今看來就像一對著椒褐衣的小混子,肩裏扛著哨棍落拓不羈地在街裏閑晃。只是那哨棍內裏中空,藏著柄短劍,為的便是能於神不知鬼不覺將人斃命。

“我…我們是要去殺人麽?”

玉乙未囁嚅著問道,緊攥的拳裏生出痛感。如今他是候天樓刺客火十七,自然做的不是良善之事。

“是啊,天山門裏有幾個你的同鄉,正恰讓咱們收拾上了。”水十九晃著手裏的名簿,微笑道,“瞧你這番不情願的模樣,到如今還是不願下手罷?不願做被人害者,便做害人者。”

見玉乙未依然臉色煞白,頻頻搖頭,他又道:“你知道打消其余人對你的顧慮最好的辦法麽?那便是殺人。你殺的人愈多,便愈像與我們一般的厲鬼。”

這人的言語仿佛裹著蜜膠的烈毒,在心底的罅隙間乘機而入。如今的他早無律法管束,既在酒肆裏用劍殺過人,也替其余刺客修整過殺人的劍與火銃,手上早沾了罪孽的血。

“我不想…殺人。”玉乙未固執地搖頭。

水十九似是很遺憾,嘆了口氣,“罷了。這事兒即便我不逼你,也會有其余人來迫你走到那一步。”

玉乙未猛然轉頭,與他四目相對:“這處是我的家鄉。我不想讓這條街染血。”

“誰願意讓自己故土染血呢?”水十九聳肩,笑容可掬,卻在話語中間雜著幾聲嘆息。只見他眼睫撲動,漆黑瞳仁中似是泛起瀲灩水光。“不過你可真叫人艷羨,我至今…還不知自己生於何處。”

這話讓玉乙未心弦微動,盡管隔著張絲面,他卻能在腦海中隱約描摹出水十九頂著真實樣貌、泫然欲泣地同他敘說的模樣。

可他又極快地收住了主意,吐了口氣微微定了神。聽聞水部刺客皆是群最會奪人心魄的近妖之人,最會以言語神色惑人。果不其然,玉乙未一瞥身旁這刺客,只見這人一點傷心之態也無,方才的失落仿佛不過是轉瞬即逝。

“…你方才的話,不會是在騙我的吧?”玉乙未無奈,“聽你口音,似是出自漁陽一帶。何況那‘棠下眠’是海津名酒,你不正是海津人麽?”

“嗯,被你看穿啦。”水十九倒坦然一笑,帶著些許刁滑意味,“不過下回可不會讓你猜著了。”

人群如河川湧沸,叫喝聲潮起潮落,此起彼伏。兩人正如長河中的細沙,在其間被人潮拍擊,不一會兒便被沖散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