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1章 (三十)塵緣容易盡

成邑中的山驛被大火燒盡,只余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,幾塊石櫍躺在草野間,被灰土掩瘞。受傷的刺客們用麻布將傷口紮起,將刀劍與盛著火末的布袋搬上騾車,慢騰騰地往山林中趕去。

叛反的土部刺客已來偷襲過這個山驛,下回該奔往另一處痛擊他們。於是成邑的山驛裏只留了些人手鎮守,其余的都趕往未遭襲的驛中。車聲轔轔,馬蹄踢踏,啟程的刺客們仿若利箭般奔出,轉眼便沒在濃茂山林間。

方才剛死裏逃生一回,玉乙未此時心裏只剩忐忑之情,魂不守舍地將布袋子扛上騾車,累得同吐舌喘氣兒的狗一般。可一轉首便看見水十九翹著二郎腿坐在前室中,悠哉遊哉地望著他。

“……你就光看著我幹活,不來搭把手?”

玉乙未沉默片刻,沒好氣地開口問道。

水十九似笑非笑,指了指自己腿上的傷,無辜又央求似的道:“我傷著了腿,動不了啦。何況咱們不是情同手足麽?你幫我一把也無妨罷。”

怎麽一眨眼便情同手足了?玉乙未暗自腹誹,但一想這刺客手握著他把柄,若是惹這人不快活了,隨時都能將他的事兒捅給別人,心裏便在瑟縮間又安分了幾分。別說是作朋友了,真要到情急之時跪下來認這人作大爺都成。

待將裝著黑火末的布袋都扛上了車,玉乙未笨手拙腳地爬到前室裏,把住車韁,扭頭問道:“接下來怎麽走?”

“你混進候天樓後都不做些功課的麽?”水十九微眯了眼,反問他,“候天樓統共有六百六十三個山驛,我若是你,在混進來的當夜就把其名字、地處全記下來。”

“……”玉乙未還沒想到這人在教他如何當細作,無言了一陣,無奈道,“我就問個路。咱們不是…呃,情同手足麽?作朋友的這麽吝嗇,連個路也不願給我指?”

這回水十九倒沒和他貧嘴,只笑得更深了些,道:“直走,沿著山路,去並州。”

玉乙未咕噥道:“這才對嘛…並州。去並州。”他“渥”地一聲喊了口令,牽著韁繩驅著騾子拖車行進。可方才從口裏蹦出的字眼仍在舌尖上徜徉,他咀嚼幾番,頭腦中忽地嗡然作響,似有雷光照徹腦海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。

水十九正抱著胳臂閉眼歇息,似是覺得不對,忽地睜眼看向他:“怎麽了?”

並州。這兩個字眼忽如鑿子般深深紮進他心底,將麻木的記憶敲出細密裂紋。玉乙未口唇哆嗦,臉色煞白一片。

他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,他年幼時家中乘肥衣輕,雕墻峻宇,太公生辰宴時上門道賀的賓客宛如源源不斷的流水,去而復來。人人皆喜笑顏開,拱手向他太公道賀:“此地得英國公,是並州之幸!”

未入天山門前,他的名字叫胥凡,常在並州的花街柳巷、朱閣青樓裏廝混。小店街、白龍廟、柳溪街,皆有他足跡遍布,廟會時節便在酒肆裏一面飲酒,要一碗撥魚,一碟澄沙糕,望著在街中跑旱船的花綠女子,愜意自在。

那是他的故鄉,生養他長大的地方。

韁繩忽地被勒緊,陷入肉裏。兩頭騾子呵呵直叫,刹住腳猛地一顛。水十九正倚著藤板閉目養神,忽地被甩起來,頭狠狠磕在板壁邊,不由得叫道:“停下來作甚!你不會連車都不會駕吧?”

玉乙未冷汗直冒,眉眼低垂,咬著牙抓緊韁繩,半晌才囁嚅道:“候天樓這回去並州…是要做何事?”

他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不祥之情,他總覺得這群殺人厲鬼聚集駐足之處絕不會有好事發生。

水十九揉著腦袋,又慵懶地斜倚著,漫不經心道:“多半是去山驛裏接應罷,不過最近水部要清理門戶,大抵是要將先前劫殺的天山門弟子削株掘根吧。”

一刹間,一股惡寒自腳底湧上,利箭似的貫穿了全身。玉乙未顫聲道:“你說…什麽?”

他的思緒仿佛被霎時扯回那個在棧房中血流成河的淒慘寂夜。斷肢殘臂灑滿一地,天山門弟子血流成河,化作毫無聲息的肉糜。玉執徐被火銃打穿身軀,湮沒在群鬼一擁而上的漆黑身影間。

玉乙未渾身的戰栗無法停止,那一夜的記憶仿佛橫亙於心上的巨大傷疤,如今被殘忍扯裂,汩汩流血。

水十九漠然地擺弄著手中的鐵鏢,滿不在乎地道:“先前圍殺天山門弟子時不是正恰有人出手攪局麽?所以才教數位天山門弟子得以脫逃。正恰水九手上拿到了天山門下山弟子的名簿,連每人各家的所在都記得清清楚楚。”

“這群天山門的雛鳥,想必也不曾見過世上風浪,死裏逃生後定會六神無主、無處可去,只得歸返家中。”水十九微笑道,將手在脖頸處一劃,作切斷狀,“然後咱們再入各家中一查…便能將這群瑟縮孬種一一揪出,斬草除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