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 (三十四)塵緣容易盡

清園裏幔帳低垂,紅紙燈籠高懸,像飽圓的海棠果一般綴滿石灰漿過的土壁。這處是並州最大的酒肆,人頭似密密麻麻的黑蟻湧動。從二樓望出去,便能看到園中搭著個戲台,台上小生伴著梆子聲與咿咿呀呀的腔兒抖著雉雞翎,花蟒似的飛躥。

玉乙未與水十九兩人將騾子在條石上拴好,大搖大擺地上了樓。他倆都在臉上覆了絲蠶面,蓋住傷疤與容顏,可一對歡喜雀躍的眸子卻掩不住。水十九雖說常來飲酒,可與人結伴前來卻是頭一回,此時東瞥西看,腦袋骨碌碌轉動,還高興得往侍應的夥計懷裏丟了幾枚碎銀。

兩人在樓上飲酒,桌上胡亂擺著揭了封泥的酒壇子,火爐中燙著酒,正咕嘟咕嘟冒泡,散出濃烈酒香。水十九拈起注碗來,還未呷一口,便忽而皺眉道:“好濁。”

聽他這麽說,玉乙未探頭一看,只見酒液上浮著層白沫,也皺眉道:“這店家黑心,咱們買了這麽貴的席位,還給這麽濁的酒,我去尋他論個理去。”

在清園這種档次的酒肆裏,是只賣清酒的。水十九又嘴刁,平日裏只喝略次於棠下眠的酒,這等蟻綠是斷然入不了眼的。

見玉乙未正要起身,水十九卻伸手按住他,笑道:“不用,若是和你一起喝,倒也不是不能下口。”說著便端起注碗,一飲而盡。

所幸那黎檬酒還剩下些,二人分著吃了,又要了碟尖椒過油肉,切了些牛肉下酒。後來推杯換盞,酒過三巡,他倆都臉皮發燙,面上掛了些醉意,竟不自覺說起些胡話兒來。水十九對床幃之事頗熟,總能說出些奇聞軼事,聽得玉乙未面紅耳赤,卻心癢難抑;玉乙未亦時常留神天山門中修習趣聞,此時與水十九如數一說,也讓這刺客聽得心旌搖蕩,無比神往。

“所以…你先前真是並州英國公府的大少爺?”水十九喝得有些醉醺醺的,笑吟吟地往他身上掃了幾眼,又故作嫌棄地撇著嘴道,“可我看你哪兒都不像。既是個守財奴,在山驛起火時抱著那一百兩銀子的月錢不願撒手,又對人唯唯諾諾,愛瞎拍馬屁,說是英國公府的廝兒還差不多。”

玉乙未大著舌頭道:“嘁!你那是沒見過我有錢時的模樣!那時每夜裏都去尋歡作樂,什麽地的美人兒喚一聲便趕著有人送來,鄯善的、婼羌的,還有波斯的,個個風情萬種,有的發絲黃燦燦的,像玉衣上的金絲!咱們英國公府那時可富得流油,一晚燒熔的蠟油堆得像小山一樣。”

他滔滔不絕地吹噓了一番,見水十九聽得饒有興味,心裏也生出幾分好奇,問道:“你呢?你以前的日子又過得如何?”

水十九的眸光微黯,嘴角雖噙著笑意,卻似是冷下了幾分。玉乙未見他目光如刀,略現出一點鋒芒,頓時心道不好,嚇得酒醒了一半。

可過了片刻,水十九便微微一笑,柔柔和和,將凜冽鋒矛隱去:“…自然是比不得你的。”

玉乙未張口啞然,無話可說。候天樓刺客的過往確實一個賽一個的淒慘,多是些歌伎花娘棄下,或是生來就犯了病、瘸腳瞎眼的小孩兒,若沒進候天樓中,多半便會化作橫屍街頭的餓殍。

刺客托著下巴,目光落在闌幹外紅艷艷的一片燈影裏,“我以前生在海津的娼肆裏,也不知是肆裏的哪個紅倌人偷留的種,自個兒也不敢認,生了我後在隆冬臘月把我塞在枯井的吊籃裏頭。要不是我那時哭得聲兒高,險些就要在外頭被凍死。”

“反正我自打記事起便是勞碌的命。那娼肆的鴇母兇惡得很,每日寅時便把我從草堆裏拎起來,趕我去燒湯煮酒,什麽浣衣、攬客的活兒都要我去幹,一整日下來能累得吐血。她這人還不拔一毛,常賴著官人要的脂粉錢,還誣言說是我偷的,推我出去挨了幾大板子。”水十九撐著朦朧醉眼,心裏似還有些後怕,不自覺伸手摸了摸後背,又對玉乙未呵呵笑道,“不過後來我長到了年紀,她便要我去做小倌兒,不打我啦。”

“那時海津的冬日實在太冷了,能凍掉人手腳,我便站在櫃後用紅泥爐煮粗米酒。那酒像有了魂兒似的,香味一直往鼻裏鉆,我的心癢得受不了啦,便偷吃了一口。”

水十九凝望著杯中浮著的白沫,懷念地笑道,“但正巧被鴇母逮著了,她拿藤條把我好打了一頓,那段時日我動彈不得,背上瘡疤一直在流膿,差些以為自己要一命嗚呼了。可那吃過一口的粗米酒卻一直在口齒間留香,於是我便打定主意,若是往後能有幸活著,便去做個醉死鬼,死也是得在酒缸子裏浸死的。”

玉乙未恍然大悟。原來這廝這麽喜歡酒,其間竟是有這個緣由。

他撓撓腦袋,端起瓷杯,“那今夜咱們再多來幾杯!前人說酒如春好,那確是對的。在我看來,雖說也不是每件酒都比得棠下眠好喝,但也都各有滋味。”說著便往水十九杯中再斟了些酒,“來,再喝一點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