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 (三十四)塵緣容易盡(第2/3頁)

水十九也不推辭,一仰脖便將那酒咕嚕嚕飲下肚。他倆再喝了幾盞,只見眼前燈影昏花,開始天旋地轉了,便如同爛泥般癱在桌上。玉乙未正打著酒嗝,水十九忽地仰起臉,從桌的另一頭伸手來摸他,笑呵呵地道:

“說起來,你知道我在左樓主那兒抽的死簽是什麽嗎?”

候天樓刺客都會在左樓主那處抽死簽,玉乙未曾聽火七如此說過。約莫是出了石柵地後,每個刺客都會在元月裏去在名冊上記上自己姓名,到祠堂裏抽一支死簽,簽上寫著自己的死法,據說那左樓主預料到的死法從來與實際分毫不差。

“我當時抽到的簽是‘水鬼’,左樓主說我這是會被水鬼拖進水裏淹死的意思。我本是不信的,可後來身邊的人一個個照著她的話一命嗚呼啦,我這才覺得她果真是個有神通的人。”

水十九道,臉上卻帶著點喜色,像個小孩兒似的醉醺醺地沖著玉乙未笑。

玉乙未皺眉,咕噥道,“那你別去河邊玩兒了,要坐渡船的密令幹脆丟給旁人去接。若是我抽到了這枚簽,我肯定卷著鋪蓋跑到西域的沙漠裏去,住個十年八年,看水囊裏的水能淹死我不!”

說著,他又揶揄地瞥了水十九一眼,“你們那左樓主也夠壞心眼的,我才不願知道自己怎麽死的,與其擔驚受怕幾十年,不若逍遙快活一輩子。”

水十九卻歪過腦袋,不滿道:“我倒挺中意這死法。說不準是我活到兒孫滿堂的時候,老得走不動路啦,讓孫兒們把我浸在酒缸裏泡死的呢。”

這樣一說也有道理。玉乙未托著腮默默地想。在候天樓待著的這段時日,他覺得候天樓就像一張巨大的蛛網,人人都被黏連在網上,信奉著網中那猶如夜叉的女人。

左不正究竟是何人?這世上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,只知她不僅功夫深不可測,還似有通天之能。

想到此處,玉乙未不禁好奇,問道:“我聽聞…左樓主手段狠辣,可為何候天樓中人人都願依順她?”

“因為外頭的世道更不講道理。”水十九用胳膊枕著下巴,笑盈盈地看著他。但這刺客似是醉得厲害,從口裏蹦出來的字兒失了調,連起來聽像是在唱曲兒。

“你看過燈影戲麽?在左樓主眼裏,這天下就像一塊白幕,咱們都是被木杆撐起來的皮影人,在演些古裏古怪的戲碼。什麽武盟,什麽代宗皇帝,全都不過一場怪戲,天下人也是置身於戲裏而不自知。”

玉乙未聽得糊裏糊塗,喃喃道:“所以你們才願意跟著她?你們覺得她是什麽超脫俗世的高人,就把她當成神佛供起來?”

話音剛落,他便聽得一道清脆聲響,瓷杯滾落在桌面上。玉乙未忽而覺得臉上蓋上了一片陰影,擡頭時兩眼與水十九目光猝然相撞。那眸子像一片黑沉沉的海,此時無風無浪,寧靜而死寂。

水十九越過桌來,將面龐湊近他,帶著酒味兒的吐息灑在他肌膚上,幾乎是貼著他的面龐輕聲細語道:“不對,不是我們覺得。”

“…而是她本來如此。”

這話雖說得低聲,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。霎時間耳畔人聲盡皆遠去,玉乙未呼吸漸重,驚愕地凝視著水十九。他想在那淡然卻篤信的眼瞳裏扒挖出水十九隱秘的心思,可卻徒勞無獲。

正當他直勾勾地盯著水十九時,卻見這刺客忽地撲哧一笑,縮回了身子,垂下頭去擺弄著注壺蓋兒,道。

“所以你要是哪日回心轉意,真想入候天樓安穩地過一輩子,我也樂意讓你繼續做同僚。這兒是最危險的地方,卻也是最安全的去處。”

在候天樓的這段時日裏,玉乙未雖說常有心驚膽寒的時候,卻也不乏自在心安之時。不殺人的日子是最教他舒坦的時候,只消在山門邊打個盹兒,每月混吃等死便能領到五十兩銀子的月錢。

可這些錢他拿得心裏沉甸甸的,每一粒碎銀都似是泛著血光,要他夜夜被夢魘纏身。

“不會的,水十九。”玉乙未沉默良久,低聲道。“我一定會…離開候天樓。”

“是麽…”仿佛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一般,水十九輕緩地嘆了口氣,笑容裏蔓開苦澀,看得玉乙未心裏刀絞似的難過。“是啊,真是可惜了。咱們畢竟道不同,在做朋友之前,確也是仇人。”

兩人沉默著對坐。樓下的戲聲歇了,池座兒裏的長條凳孤伶伶地散在地上,跟包拾掇了馬褂、汗巾子,馱著包袱慢吞吞的走了,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夜色。園裏先前人頭湧動,攘攘雜雜,連站著聽戲、放個腳尖的地兒都沒有,散場後卻格外空廖。

水十九盯著手裏的空瓷杯,心不在焉又翻來覆去地摸著杯緣。也不知沉默了多久,忽聽得桌那頭傳來含混的聲音,嗓音壓得低低的,卻似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