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9章 (四十七)塵緣容易盡

厚重雲隙中瀉下幾線天光,落在玉乙未眼前那張濕漉漉而慘白的面龐上。

玉乙未抱著難以置信之情,來來回回地將那張面孔上下打量幾番,用目光將每一寸肌膚都細細掃過,這才夷由著道:

“水十九……你是水十九?”

上次他見水十九時,對方入過了一趟候天樓的刑房,整張背都被藤鞭抽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,氣兒都似沒了。可如今水十九持著無端鬼面站在他面前,縱然面色雪白似霜,卻依然嘴邊噙笑,眼裏蘊情地望著自己。

“我與你不過是沒見幾日,你便不認得我了?”水十九帶著一份狡獪笑道,“看來樓中刺客都生得一模一樣倒是壞事,一不小心就會讓你迷了眼,把我拋之腦後。”

這處不是說話的地方。玉乙未急匆匆地收劍回鞘,水十九也將銅面往臉上一蓋。他倆頂著暴雨,快步繞回山石的陰影後,玉丙子正在那兒焦急地等候,目光觸及水十九的鬼面時兀然一跳,眼裏疾速染上敵意。

玉乙未飛快而磕絆地指著水十九,向玉丙子道:“這是…呃……我的朋友。雖說是候天樓刺客,卻也是個…好酒友。”

小師妹聽得稀裏糊塗,卻並未置喙。

他們三人擠在一起,在潮濕的黑暗裏竊語。玉乙未打量了一番水十九,憂道:“你是如何逃出來的?”

水十九頓了片刻:“用腳,走出來的。”

“我不是問這茬!”玉乙未哭笑不得,“我先前看那群候天樓刺客疑心你與敵通氣,你被他們痛打一番,出了許多血,連動彈都難。你不是被他們牢牢看著麽,又是如何逃出來的?”

刺客微笑,“因為我放心不下你,就跑出來了。”

玉乙未扶額,他總覺得和水十九說話總談不到一處。這人桀黠狡猾,總能在不知不覺間錯開他們談的話題,把話頭引到別處去。

“這無端鬼面不是你的罷?”玉乙未又問,他記得無端鬼是往日監看自己的刺客之一,冷漠卻易怒,每回與這刺客碰面都似撞到了一塊鐵板。

“我偷了他的鬼面,混進他們裏了。反正水部的這種換人皮囊的活計可做得多啦,其余人竟也沒發覺。”水十九吐舌道,繼而嘆了口氣。“不過啊,我現在正受著重傷,如今正是吊著一口氣同你倆說話。喂,胥凡,你再多說些話罷,要不然我要昏過去啦。”

“他們如何對的你?”玉乙未憂心忡忡,伸手想碰水十九。可刺客卻不著痕跡地閃過他的手,笑道。

“唉,他們還沒把握要定我的罪,無非只能上寬板和鞭刑。但我骨頭著實是斷了幾條,再拖下去約莫是治不好的了。不過比起在這兒說閑話,我們還是早些逃的好。”

聽了這話,玉乙未驚愕,“你願意和我逃?”

他還記得上回他們二人吃酒時,他曾問過水十九要不要從候天樓這間血河地獄裏逃出去。那時水十九疏離地搖頭,淡聲拒絕了他,說自己是回不到凡間的惡鬼。

水十九微微一笑,笑裏卻漾著絲淒涼。“人死之前總有一二件想辦的心願,惡鬼亦然。”

刺客又道,“你倆若是信得過我,便隨我來,我帶你們闖出這個山驛。”

玉乙未微舒眉關,“自然是信得過的。”他轉頭對玉丙子輕聲道,“師妹,你相信他麽?”

小師妹撲眨著眼:“師兄若是信他,丙子也並無二話。”

“只是…話先說在前頭。”水十九望向晦瞑天頂,沉重地嘆了口氣。

“即便是我領你們走的那條路,也是險象環生,有群鬼環伺。”

雨斜千尺,風起拔山,樹枝草葉狂亂舞動,猶如妖魔般阻住前路。盛大的雨聲仿若落雷,在山壁間逡巡回響。三人倉皇前逃,玉丙子摻著玉乙未,水十九跟在後頭,給他們指路。

“往左!”“繞過那棵樹!”“拐個彎!”

水十九一面喝道,一面頻頻回首後望。他在盯著仿若被黑霧縈繞的後方,那裏正冒出一點點熠燿似的燈火。惡鬼們在搏殺之際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動靜,水部的刺客又多任斥堠一職,雙眼明銳,很快便捕捉到了他們逃躥的蹤跡。

忽然間,後方的水十九又道了一聲:“停下。”

玉丙子和玉乙未怔然駐足,回過身去。水十九將無端鬼面微微掀起,露出一個勉強而虛弱的笑容,“胥凡,我們在這裏分開罷。”

他的笑容淒滄而難過,身軀被飄風急雨吹得搖搖欲倒。玉乙未暗道不好,心裏忽而一陣惆悵,卻裝作全然不知一般開口問道:

“為何要分開?你不是要同我們一起走麽?”

水十九望了一眼身後的火光,輕輕地嘆了口氣。“這裏已經是山驛外的地界,我已陪你們逃了一段,這便是心願了卻了。我不是與你說過麽?我是從血河裏生出的惡鬼,從哪兒來,自然就該歸到哪處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