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1章 (四十九)痕玷白玉珪

他又做了一場漫長的夢。

近日裏他的夢愈發繁復,而這個夢時時在夜幕垂臨、他沉沉睡去之後到訪。夢裏時常是雲煙霧繚的景象,歲月點滴仿若急雪掠過眼前。像是有人把他的過往打破碎裂,於是他只得在光怪陸離中將碎片一點點拼起。

在夢裏,他置身於天山崖上,飛雪似柳絮蘆花,眼前霧蒙蒙不見前路。風雪大盛的日子裏,他在巖洞中裹著油鞣後的狼皮取暖,翻著泛黃的經書,費力地辨著其上字句。義娘會在雪霽後歸返巖洞之中,她將玉白刀平置於地,刀光如水,洗亮雙目。她會用帶著刀繭的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腦袋,帶著他輕聲念書:

“敵有矛戈,我應如流。心中得感,非先非後……手空心闊,凝神屏氣。道生於氣,道成於神。”

女子的聲音低啞卻柔和,他磕磕絆絆地跟著念,罷了,擡頭望她:“師父,這是什麽?”

玉求瑕柔聲道:“是天山門劍法總綱。你雖隨我習刀,這總綱卻刀劍相通。我給你念的是劍情一節,劍分勢、情,刀亦有理、志。”

他困惑不已,撲眨著眼問:“念會了,我便能習好刀,做個頂頂利害的大俠麽?”

這話引得女子撲哧一笑,道:“你念會了,未必做得大俠。可你要是做了大俠,是定要領會其中意涵的。尤是這玉白刀法可比不得其他刀法,最講求心性抱樸,絕瞋恚。而各式法門又天差地別,最為玄妙。”

她撿了火棍,在地上寫畫:“比方說這玉白刀的第一刀,對應的便是《道德會元》裏的‘為無為,藏神於神。事無事,藏心於心。味無味。藏形於形。’即以無為化有為,敵手先攻,借勢打勢,以不變對萬變,故而能做得‘無所不能、事事有成’,能應一切招法,稱為‘完璧無瑕’。”

“那第二刀呢?”他好奇發問。

“世人常道:‘二刀傷人。’第二刀算得旁門左道,違悖了右三章的規矩。不僅要分天定宇,亦要施以寸刃。”女子撫摸著玉白刀明凈刀身。“出刀必見血,然胸中未曾有殺機。但切不可濫用,因為每一次見血都離逾矩更近一步。”

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巖洞外風驅急雪,烈風狂嗥,卻愈發教他心中靜定。此時他心中忽而生出向往之情,不禁發問:

“義娘,我能問您一事麽?”

玉求瑕微笑頷首:“請講。”

“第三刀又是何物?能作何解?”問罷這句話,他便緊緊閉口,渾身瑟索不已。玉白三刀乃天山門不傳之密,他如今貿然發問,著實是過於僭越。可他心中又不免好奇,那被人稱為“三刀殺人”的刀招究竟為何?

雪點爛漫彌散於空,巖窟外的天穹一片茫白,卻顯得晦暗不明。白草飄搖,火光明滅間,玉求瑕的身影仿若溶於雪霧之中。她的笑容清凈安謐,朱唇微啟,只低喃道:

“紅塵忘盡,一切歸元。第三刀是為本原的一刀,要教人經十三虛無道,領清凈微寡之意,說來雖輕易,卻難於登天。要揮出這無殺意而有殺機的一刀,歷任玉白刀主都極難做到。”

見他困惑,她微笑道:“不過,先代刀主亦從瑩蟾子經書中揀出一句話,作第三刀之解。其中法門雖奧妙高深,卻能概括成寥寥八字。”

低啞的聲音盤旋於巖窟之中,在石壁上蕩漾。落進他耳中,又直直墜到心底,直在心上刻下了深深印痕。

那一刹間,王小元似是猛然經受到了一股五腑盡裂的震動,怔然失神。他望著那雪衣女子,只聽她低聲細語道:

“——我因無我,故能成我。*”

——

王小元猝然睜眼。

窗外飄來油蛉此起彼伏的叫聲,鈴鐺似的沙脆。天穹像一匹槿紫緞子,月牙繡在上頭。微悶的夜風從窗屜隙裏溜入,微微拂動著他額上細密的汗珠。

他正躺在藤床上。床編得不結實,翻了個身子便吱吱咯咯地叫喚。這兒什麽都簡陋,惡人溝的山鬼給他騰了間落灰的房,他也不在乎幹不幹凈,往上邊一躺便心神不寧地睡了。

從天府溜出來後,錢仙兒帶他一路回了龍尾山,說是借這次武盟大會的機會,惡人溝裏的人自南海一路來了蜀地。正恰龍尾山往日便有一處惡人溝的分派,便要他在此藏身歇息,再作打算。

王小元一路勞頓,心神交瘁,向錢仙兒幾番打聽金烏下落卻無果,此時脊背挨了床便昏沉睡去。他這些日子睡得皆不安穩,總頻頻夢見他逝世的義娘,又在夢到中途時夾帶了些烏七八糟的夢。

窗外的金鐘兒不依不饒地叫喚,王小元捂著耳朵,裹著薄衾翻了個身,又疲乏地落入夢境中。

這回夢的不是義娘玉求瑕,而是一片黛青幛子似的大山,立在綠油油的田野後。那是頂天大山,山裏有一群靠劫人錢財為生的山鬼,他們混在一起,起了個叫“惡人溝”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