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6章 (五十四)痕玷白玉珪
王小元一點點地擡起眼。
他的目光順著鋒刃向上遊走,掠過緊持著握柄的手,落在錢仙兒笑裏藏刀的面龐上。在這靜默的一刹間,竹樓中落針可聞,眾人目光仿若千百枚劍尖,懸在他身側。
“你將我帶到此處…”王小元艱難地吞咽,“…是為了此事?”
每一個字從他喉中蹦出時都似是阻塞了一般,頗費了他一番功夫。錢仙兒是他幼時的好玩伴,王小元還記得當他倆還是小孩兒時的模樣:錢仙兒光著腦袋在山裏摘紅果兒咬,還時不時砸他一兩只。他赤著腳丫屁顛屁顛地跟在錢仙兒身後,竹葉青卷到手上時大叫著瑟索,晚上躺在幹草堆裏時睡不著,偷偷把對方發絲夾著草杆編成辮兒,揪著玩。王小元是信錢仙兒的,所以他才會在今夜坐在錢仙兒身邊。
而如今他倆衣衫潔凈齊整,坐在條案之後,有一人手裏還攥著一柄劍,劍鋒對準另一人的喉間。
錢仙兒笑意盈盈:“不錯。”
“那為何要從候天樓手中將我救出?索性夥同他們坑害我不好麽?”王小元警惕地發問,手在腰間又摸了一回空。玉白刀被收走了,無刀者自然不成刀客。
此時長老們拎著竹棍從席上爬起,密密麻麻的棍尖對準了他。竹簾掀動,烏雲似的人影湧入,惡人溝的山鬼們將他圍得水泄不通。
“候天樓亦分左派和右派,我與那位現任的少樓主不同派。他先前是左護法,咱們是受右護法關照。”錢仙兒攤手笑道。“我不願看你落在水九手裏,便搶了功勞將你帶出,這樣說如何?”
王小元深吸一口氣,帶著震驚之色喃喃道:“候天樓……”
為何錢仙兒會在此時提及候天樓?他的心中浮現出一點不祥的預感。行事驟變的山鬼,被眾人關押起來、割去舌頭的風塵女人,落在他身上的嫌惡的視線……他腦中忽而靈光一現,生出可怕的預想。
而錢仙兒的話印證了這最可怖的設想,只聽他笑道:
“對,惡人溝如今——正歸屬候天樓!”
話音落畢,人群中忽而迸發出山呼海嘯之聲,竹棍劍矛密密匝匝,寒芒盡落在王小元一人身上。王小元兩耳嗡鳴不止,卻見眼前黑影迅疾撲來。長老們舞著綠竹棍,紛飛棍影仿若開屏孔雀;山鬼們披發跣足,直撲而上,瘦黑的兩臂仿若鐵鏈,圈住他兩腿、腰身牢牢不動。
眾人之力能抵山崩。王小元像被山壓住了一般,他想掙動,可撲到身上的人影卻愈來愈多。透過人群間隙,他瞥見了錢仙兒的側臉。
錢仙兒有著對兒杏眼,是從他的花娘娘親那兒得來的,撲閃起來水靈,頗受花街裏的姑娘喜歡。可如今這對瞳眸裏盈著冷冽,火光落進他眼裏,卻什麽也未點燃,他的眼中是一片荒田。
王小元在人群的挨擠中艱難出聲:“為…何……”
“你想問我為何如此待你?”錢仙兒輕輕一笑,背過身去,踏著步子走開,“為何明明有著幼時情誼,卻能痛下殺手要讓你斃命於此?惡人溝又是何時與候天樓為伍?我知道你一頭霧水,有許多事兒想問。”
他話鋒一轉,竟顯出忿然神色。“你覺得惡人溝是在我做當家的時候變了?並非如此,惡人溝一直都是這般模樣。變的是王太哥,是他定了許多條框規矩,什麽不得殺傷婦孺,不得劫苦窮人…他才叫異類!”
眾人死死壓著他,王小元也結結實實地吃了幾棍。所幸他修習柔功,懂得蜷身卸力,卻也覺內腑悶疼,一陣翻江倒海,口裏溢出鮮血來。
錢仙兒漠然地望著他:“至於候天樓,他們的名頭著實好用。只要頂著候天樓的名號,這天下什麽惡事都能做盡,咱們也因此得惠。久而久之,竟也識得了樓中右護法。惡人溝和候天樓若是一同出力,那便是如虎添翼。”
王小元從重壓之中緩過一口氣,聲嘶力竭道:“這不是…阿爹想看到的……惡人溝!”
“所以我才與你說,惡人溝變了。”錢仙兒在竹席上蹲坐下來,饒有興味地看著王小元,如同觀望著籠中掙紮的囚獸。他道:
“惡人溝不再是他王太的惡人溝,而是這世上惡人的福地!”
有竹棍狠狠砸在頭上,蹭破了皮,鮮血淌下來染紅了眼。王小元奮力從山鬼們的抱縛中脫身,他扭過向他襲來的山鬼的腕節,奪下一把刀,使著刀背揮開重重奔湧向自己的眾人。
錢仙兒坐在東席上。他像端坐高位的密宗的忿怒相佛,俯視著下方的光景。
“王小元啊王小元,”他輕聲道,“你要如何用玉白刀法呢?在惡人溝,你就不是天山門的玉求瑕,而只是個從泥裏長出來的小混子。你看看這些長老,你認得他們麽?”
玉白刀法需靜心凝氣,不得殺人。若刀上染血甚多,便會在心中生出怨瘴。因而王小元至多只能使傷人刀招,又需點到為止。可惡人溝中的山鬼人人都似是奔著他的要害去,招招狠辣之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