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5章 (五十三)痕玷白玉珪

苦慈長老捧著金錠歡天喜地坐下,心滿意足地抓起芭苴葉包的米團大快朵頤。眾人竊竊私語,對先前發話的二人拋以或歡喜或輕蔑之色,各自在心底裏盤算著過往一年中做的惡事究竟能不能贏得滿堂喝彩。

神色木然的小僮們呈上香蕈肉瓦煲飯,又抱來幾壇蒲桃酒,席間酒飯香四溢,引得眾人一時食指大動,急著悶頭動筷。

乘著這間隙,王小元用胳膊肘碰了碰錢仙兒。錢仙兒笑盈盈地回頭,“怎麽了?”

王小元支吾了一陣,輕聲道:“你們……怎麽都在做壞事呢?”

若是依先前那二位長老所言,惡人溝可真算得燒殺淫掠無惡不作。不僅毀人家舍,劫人財物,還似候天樓一般將孩童養作作惡殺人的刀。

錢仙兒以袖掩口,眉眼彎彎,只對他道:

“此處是惡人溝。惡人溝中出惡人。”

一霎間,王小元似遭晴空霹靂,冷汗涔涔。這話說得不錯,惡人溝可不是什麽福澤之地,裏頭的山鬼都是被人遺棄、被世俗鄙夷的幽魂,要作惡也正是應了溝名,無可厚非。

他口舌似打了結,半晌道不出一個字,可一瞬間他腦海中又映出一個男人的身影。

男人有著結實的身段,兩條從苧布褂子裏伸出的古銅色胳膊隨意地搭著綠竹棍,在斜陽下影子拖得老長。王小元那時還很小很小,愛踩著他的影子趿拉著腳步隨著他走。那男人隨性之極,可卻總拍著他的腦袋道:“小元,你給老子使勁兒長,長成個頂天立地的大俠。這樣你就能去個天寒地凍的山旮旯裏把你娘親帶出來,讓咱們三口子團聚一回。”說著便會用力揉弄他的腦袋,粗鹵地在他頭上拍上一拍。

王太雖總是慫恿他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兒,又愛把他套了裙衫丟進勾欄裏,卻從未叫他做過著實傷天害理的壞事。阿意亦溫柔待他,將他撫養長大。

惡人溝似乎天翻地覆地變了個樣,果真變得教他陌生。

正在王小元發呆的間隙,長老們蚊蠅盤旋似的竊語聲愈來愈大,似是在猶豫下一個該由誰開口的好。

錢仙兒忽而收回身子,正襟危坐,微笑道:“麻竹長老,你是想到哪裏去?”

眾人目光倏時投向門口懸著的竹簾邊,只見那兒站著個著茼麻衫的老頭兒,眼神畏縮,脊背佝僂。他不似其余長老一般滿面紅光,反倒畏怯好似個隨處可見的莊稼漢。

王小元認得他,那夜他被長老們圍毆痛打時,這小老兒的目光也似如今一般怯懦,哆嗦著遠遠地望著在人群裏被戕害的他,既未打他,也未上前施以援手。

麻竹長老囁嚅道:“我…我吃的酒多了些,想去解手。”

錢仙兒用兩指拈住瓷杯,笑容可掬地在桌沿敲了敲,“是這酒不合長老的口,還是長老嫌棄仙兒,不願在這多坐一刻?”

“當家…絕無此事!”麻竹長老汗流浹背,磕巴道,“我怎敢嫌當家?不過是一時內急,想出去透口氣罷了。”

他惶急地想奔出竹簾外,卻忽地“咿”地叫了一聲,兩膝顫顫發軟。竹簾在夏風中微曳,外頭篝火熊熊,將重重人影映在竹簾上。樓外有人將此處圍得水泄不通,森然殺意透墻而入。

“坐下。”錢仙兒忽地斂了笑容,淡聲道。

這一句話平淡卻擲地有聲,霎時間竹樓內眾人似是如臨冰淵。燭光將錢仙兒端坐的身影描畫在板壁上,一直延伸到天頂,好似口中滴涎的長牙猛獸。

麻竹長老兩膝一軟,跪坐在地。他抖得厲害,似乎下一刻便會狼狽失禁。

錢仙兒笑意盈盈,“我有話正想問麻竹長老,還請稍作忍耐。”無人敢對他的行徑置喙,他又道,“我聽聞長老也做了不少惡事,願聞其詳。”

所有人都在凝望著他,目光炯炯。麻竹長老在這目光下仿佛無所遁形,縮著頸子道:“我……咳,冒著稅官的名頭去給太平的人收米麥生絲,多壓了些秤,乘機多收了些錢財。”

“只有這些?”錢仙兒支著下頜,近似冷酷地發問。

汗水一粒粒滑下面頰,麻竹長老支吾道:“是……是。”

錢仙兒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劃著杯緣,“可我聽聞長老不僅未壓秤得利,還把有秩趕跑了,短了課鈔,太平府的人可歡喜你去那兒啦,說你比原先的有秩好上不知幾分。”

麻竹長老垂著頭,喉中似發出哽咽之聲,仔細聽來卻是極驚懼之下的抽氣聲。

端坐在東席上的身影仿佛遽然化作巍然山嶽,傾危的巨石要從頭頂向他滾下。外頭天琴的樂聲未歇,此處卻冷寂仿若冰窖。

摘了腦搭兒的錢仙兒眉眼與嘴角彎彎,仿佛地戲面具上的裂縫。他微微躬身,影子在火光裏被拉得狹長,像鬼魅一般落在麻竹長老頭上。

錢仙兒沉默片刻,道:“你…是個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