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8章 (二)佛面夜叉心

門子趴在桌上打瞌睡,哈喇子流了滿桌。他在夢裏聽到了響動,有人在往宅門外走去,腳步窸窸窣窣。他揉著惺忪睡眼直起身來,只見屋外匆匆地掠過一個人影。於是他探頭出門外,嚷了一聲:

“誰?”

那人影回頭,露出一張濃脂艷抹的臉。門子認出了她是武盟盟主之子武立天心裏掛念的倌人紅霜,心裏的戒備松了幾分,卻仍甕聲甕氣地問道:

“上哪兒去?武公子說過,近來外頭動蕩,你還是別出去的好。”

日光映得石子路明晃晃的,那女子的臉龐也白皙而晃眼。紅霜朱唇含笑:“奴家去取些從西域新進的焉支,只出去一會兒的時候。”

門子撓頭:“那不如…讓小的去替你取來。”

女子含嗔帶怨地望著他:“奴家要用蜀葵花做的燕脂,您分辨得出來麽?何況您要是丟下門房的活兒不幹,武郎可是會把火撒在您身上的。”

她說得有理,女人的胭脂水粉種類繁多,要是一不留神買錯了又得白跑一趟。門子苦惱地想了想,揮著手讓她出去。“行罷行罷,早去早回。”

他溜回房裏,卻聽得房上咯喇喇作響,像有數只狸奴四散逃躥,於是疑心大起,跨出房外又喝了一聲:“又是誰!”

檐上空蕩而安靜,毒辣日頭高懸,灰瓦仿佛被曬得發燙熟爛。

門子擡頭望去,不見任何動靜。

他再往門外一瞥,卻不見了方才那女子的身影。

顏九變走出門去,將身上輕衫除去,又伸指在臉上一拭,抹下一層鉛粉來,把塑成紅霜樣貌的灰泥殼子抹凈。

黑衣刺客們從檐上飛掠而過,飄身落在他身邊。有人抖凈了劍刃上的血,恭敬地給他遞上擦臉的薄絲帕,還有人為他披上織金玄緞衣。顏九變往錯銀胭脂盒裏抹了抹,把胭脂在眼角暈開。

待走到街巷之中,他已搖身一變,從風塵女化成了一位紈絝子弟。只是這公子哥兒看著步履虛浮,頰邊泛著病恙的微紅,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樣。

如今的奪衣鬼再不是醉春園中的紅霜,而是寧遠侯府的金烏。

外頭停著一輛馬車。顏九變走過去,掀開笭簾,踏入車裏。他敲了敲車輿板壁,對前室裏的車夫道:

“去東門樓。”

——

東門樓高逾百尺,木芙蓉花團錦簇,嫵媚嬌艷,盛放時仿若彩雲。周遭有濯錦江環繞,碧水漣漣。站在此處,能將天府中美景盡收眼底,因此這處也算得武盟地界,頗受武盟盟主武無功青睞。

在武盟大會召開前的這段時日,武無功便常在此流連,有時是在樓中經閣翻閱典籍,一待便是數日;有時則是宴請各路江湖賓客,論說各自見聞、習武心得。武盟盟主功力深厚,心性謙遜,深得江湖中人喜愛。

顏九變也算得是此處的常客,他時常扮作金烏的模樣應邀到訪東門樓上,被武無功引薦給各路豪俠。雖然心中百般不情不願,但他依然得扮作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,在旁人面前陪笑。

今日夏雨初過,天爽氣清。顏九變登上東門樓,只見闌幹邊背手佇立著個人影。

一身大袖直身,頭裹遮眉勒,腳蹬皂靴,這作儒生打扮的漢子、靜默時如怒目金剛一般的人,正是武盟盟主武無功。

武無功見顏九變前來,肅穆神色倏時化為微笑,招呼道:“金烏,你過來。”

顏九變作了個揖禮,深深埋下頭,“是,武伯伯。”遂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。

兩人站在東門樓上,只見眼前碧波粼粼,江邊有不少農婦在浣衣,咯咯笑著把柴灰抹在衣裳上;還有泡寥藍的、在家門石階上坐著紮花的姑娘,柔荑在布料子上翻動,一派祥和景象。

盟主俯瞰著這景色,喟嘆道:“此處本該是一片樂土,可武盟大會給這處帶來了不少麻煩。金烏,你可知伯伯我為何要將大會定在此處召開?”

“不知。”奪衣鬼老實地搖頭。他不是金烏,自然揣測不出盟主的心思。可他一看眼前景色,心裏便暗自得意,這天府的各處早已布下候天樓的暗線,惡鬼們的獠牙交錯成網,如蛛絲般密布城中。

武無功轉頭,粗糲的大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,嘆道:“你爹出身於此,我與他又是故交,深情厚誼。雖說武盟中事務繁多,伯伯我未能每年都來給你爹娘吊唁,卻也一直掛記著……”

顏九變將此話聽了不知有多少遍,兩耳都要起了繭子。所幸這回武無功沒再念叨此事,將話頭一轉,“說起天府,我記得江湖榜第三也應長居此處。唉,要是得見他老人家一面,將你引薦於他,也是件好事。”

“江湖榜第三?”

“是‘九路擎風掌’黃默,那老爺子以前身子骨可健朗了,時常與天下第二的國手飲酒坐隱,心腸也倒不錯。”武無功摩挲著髭須,若有所思,“只是他數年前便歸隱了,說是年紀大了,忘性也大,留在武盟也只得做個糊突蟲兒。武盟也沒法子,便由著他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