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7章 (十一)罔聖羅刹相

金烏站在寶殿之上,孤身佇立於佛像道畫之前。

他仰起頭,大威德金剛正森然而立,漆黑如炭的手臂如枝伸展,九頭十八目對他怒視。金剛身後燃起烈火熊熊,似要將一切焚盡。閻魔德迦降伏妖鬼,故受人尊崇敬奉,而他就是被閻曼德迦雙足重重碾裂的惡鬼,將被踐踏得骨肉支離,永世不得翻身。

恍然間,他回想起幼時。嘉定春意和融,暖風裊裊,一樹海棠紅艷艷地盛放於枝頭,花瓣落了寧遠侯與他一身。他倆坐在檐下,望著如雪花瓣飄進淤泥裏,落進靜潭中。

在那個過去的日子裏,男人凝望著零落花瓣,忽而輕嘆著喚他的名字。“……金烏。”

小金烏擡頭,炫目日光自花瓣間落下,將男人英毅的側面染得斑駁明暗,只聽得他爹嘆道。“每每看到這些花兒,我便會想到你娘與你。”

寧遠侯對他一笑,英朗的眉目仿佛化進胭脂似的花海裏,眉眼彎得似兩道月牙,卻能辨出幾絲哀愁。“這花開得這般漂亮,卻總會凋零,過了臯月便難見著。花兒不是墜進泥中,便是被人踩在腳底,忘卻了原本的模樣。”

“若是這花兒能一直開著便好了,既無膩蟲害,又不會凋謝,一直都是這般漂亮的模樣。”寧遠侯長長嘆了一聲,微笑著望向漫空花雨。

金烏聰穎,知道他想說什麽。他撲眨著眼問道,“爹,你是說我和娘都像它們,都活不長久麽?”

“你是如何猜到的?”寧遠侯笑道,笑裏藏著幾分苦澀。

“這些日子你常找大夫進家裏給娘看病,她是不是得了很難治的病?娘的手好冷,摸著像塊冰。”金烏說著,不由得想起那冰涼的觸感,趕忙往手心裏呵了口氣,又懵然地問。

“我也會變成那樣麽?”

話音方落,他便落入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。那個被人們口中被傳頌得英明神武的男人忽而緊緊將他摟在懷中,溫熱的水液落在他頰邊,金烏只覺得自己仿佛要被攥碎在這堅實懷抱裏,喘不過氣兒來。

寧遠侯話裏帶著顫音,俯在他耳旁低聲道:

“不會的。爹絕不會讓娘死,也會讓你活得好好的。”

金烏抱了抱他,眼角忽而有些酸澀,輕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男人顫抖著嘆息,“咱們一家人永遠都不會分開,一直在一起。”

倏然間,忽有一陣狂風襲來,海棠瓣如驟雪落下,將目及之處掩埋。緊擁著他的人影忽而煙消雲散,金烏恍然間似是置身於昏暗臥房中,簌簌飛雪撲打著放下的窗屜,窸窸窣窣地作響,銅鎏金的熏爐騰騰地冒著熱氣。

羅帷後有個單薄的影子,金烏緩步湊過去,從裏頭伸出一只蒼白的手,輕輕地放在他頭上。

那是會蘭烏也,他的娘親。

“金烏,哈茨路人的一輩子很短,就同隕星一般,只在天上亮一會兒,便會落下來。但我們的痛苦卻很綿長,世輩承續,上一代的罪孽總會延續到下一代,昔日的罪業會化作死前的苦痛。”

隔著帳子,會蘭烏也的聲音輕輕地傳來。金烏隱隱瞥見了她翠綠的雙眼,在暗處裏泛著幽光,正恰如傳聞中的羅刹女一般。可她如今羸弱多病,昔日在黑水邊策馬馳騁的煥發英姿已不復存在。

“我見許多年輕的哈茨路人因寒疾而死,但我不願你也如此。你已經離開了黑水,身上只有一半蒙兀兒的血,再不是哈茨路人。”

悲傷的嘆息消散在羅帳後,會蘭烏也道。“你要走自己的路,好好活下去,知道了麽,金烏?”

“我知道,娘。”

金烏望著自己過去的影子,喃喃道。

“但是我今日走的這條路…必死無疑。”

過往的幻景在心頭煙消雲散,暖意和融的嘉定與清冷的臥房頃刻間被拋在腦後,此時他眼前正是金剛忿怒相,牛頭明王面容令人心生憎怖,對他怒目圓睜。

在這森然泥像下,金烏在心裏苦笑:他的娘親,會蘭烏也絕不會想到,他雖好不容易走上了屬於自己的路,可那條路卻是必死之路。惡鬼注定會不得好死,他業報纏身,早難脫身。

寶殿內陰涼而漫散著一股陳腐的塵灰味,除卻怖畏金剛外,武盟眾人——武盟主、顏九變、紅燭夫人、吞日幫主、錢仙兒、迷陣子、朗思方丈及眾江湖弟子都在拿燒著熊熊怒火的雙目瞪視著他。

殿中石磚微斜,往茶船處走去時,他只覺仿若在行走於一條漫長的石階上。他在慢慢地往上攀援,而在那最高的頂峰處,有無人能敵的夜叉在等待著他。

金烏將視線從佛面上收回,投向人群之後的那個雪白人影。那副玉白刀客的殼子下,藏著的是夜叉左不正。

他似乎從來都沒贏過這女人。

第288回 對上她時,他被她信手扭折了四肢,躺在榻上幾月動彈不得。第一百回對上她時,夜叉在他胸腹處打了一掌,那時他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似的劇痛,吐了小半盆血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