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3章 (三十)死當從此別

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。

在這漆黑之中,金烏不知自己是闔著雙目,還是睜著兩眼,甚而連自己的生死都難以確定。只是這黑暗教他安心,只覺這黑茫茫的一片既似包裹孩童的胞宮,又似在塵土滿積、魂靈安息的地底。

漸漸的,他聽見了傾頹朽敗的破碎聲,無數房屋骨肉在烈火中化作灰燼,淒厲哭叫劃破天幕,刺到耳裏。旋即是逐漸恢復的知覺一點點湧上來,疼痛流竄到四肢百骸之中,身上宛若遭了刀劈斧鑿,無處不痛。刀劍割裂了肌膚,烈火灼焦出了漆黑疤痕,血如細小溪流般於身下流淌蜿蜒,沒入到地底。

金烏睜開眼,模糊地意識到他正躺在焦墟之下。滾燙的木柱橫在他上方,似是隨時要坍塌下來。他是被左不正拎起後甩進來的,昏迷了好一段時候,此時正七歪八扭地躺著,身上痛到幾乎無法動彈。他一轉頭,眼角的余光瞥到地上殘破的屍首,既有來不及逃開的行客的,也有候天樓刺客的。

“……你醒了。”

黑暗裏有人低低地道。金烏仰起酸痛的脖頸,才發覺有人正坐在他身旁。

“我從方才起就在想,是讓你死了好,還是要讓你活下來?”那人低喘著氣,似是也傷得不清。“可我還沒想出這問題的答案,你就醒了。真不是時候啊,金五。”

縱橫的焦木隙裏透出一絲火光,落在那人臉上,紅艷艷的,似一灘血。

金烏認出了他,氣若遊絲地道:

“顏…九變。”

奪衣鬼靠在碎石塊上,低沉地發笑。他身上錦衣臟汙破碎,血跡斑斑。他方才以天蠶線出手偷襲左不正,卻不想被她伸手一牽,將銀線纏作一道長鞭,把他抽砸進地裏。

此時他們二人皆身受重傷,又偏偏恰巧在這地底相逢,這已說不準究竟是一個巧合,還是上天為了作弄他倆而故意開的一個玩笑。

“你…還要殺我麽?”金烏閉上了眼,擰過頭,斷斷續續地道,口裏溢出鮮血。此時他已無力起身,只得虛軟無力地躺著。

顏九變望向頭頂的一絲火光,於喘息中夾雜著一聲悵惘輕嘆:“我倒是很想,非常之想。”

他恨得太久了,從那日歡喜鈴聲響過後,他日日夜夜都在心裏描刻著對金五的恨意。他恨金五為何沒在他最無助、最絕望之時對他施以援手,恨金五為何獨得左樓主寵愛,又得老天護佑庇蔭,恨他倆當初的肝膽相照,也恨如今的形同陌路。

“反正不必輪得到我出手,你也會死的。”顏九變垂著頭,輕聲道,“咱倆都會死,今天就是我們的忌日。”

金烏沉默了片刻,道,“人總是會死的。”不是化作塵土落進地裏,便是變為飛灰揚進風中。

顏九變苦澀一笑,看向他的目光裏卻多了幾分譏嘲:“可你卻不想這麽快死,我看得出來。你想殺左樓主,是麽?在那之前你什麽事都做得出來。”

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片沉默。與此同時,焦墟之外的刀劍交錯聲愈發喧雜,錚錚作響,仿若沸水一鍋。金烏在混沌間默默地想,定是候天樓刺客來了,不然在外頭的武盟門生也不會如此奮力拼殺、嘶吼聲接天連地,混作一團。

“如今…我倒是…什麽事也做不成了。”金烏微微動彈了一下手臂,只覺鉆心刻骨地痛,他抽著冷氣道,“喂,水九,這裏有出去的路麽?”

“有倒是有一處。”顏九變眉頭緊蹙,望向頭頂上的縫隙。長久地待在此處,說不準會被燒成焦灰,可若是爬出去,又會被左不正當即殺死。他如今算得候天樓的叛徒,夜叉對他一樣地心狠手辣。

金烏閉著眼,聽得有躁亂聲遙遙傳來,開口問道:“外面是有候天樓刺客來了麽?”

奪衣鬼艱難地挪著身子,從灰土間向外望去,旋即自嘲一笑,道:“是,火部與金部的大人物都來了。你來的時候是不是被金一攔住了?可他不過是率了幾個金部的雜碎,就絆住了你的手腳。呵,真是難看。”

金烏疲乏地眨著眼,並未開口。

顏九變伸長脖頸,眯著眼窺探外面的光景,臉上神色頗為凝重。“……我們出不去了。”

“為何?”金烏問道。

奪衣鬼面帶薄汗,兩頰慘白。“興許是聽了左樓主的吩咐…外頭,有許多金部刺客在圍著出口。”

從那隱約瞥見的光景來看,他倆只要邁出這掩在頭頂的灰堆一步,便會遭數十柄刀劍伺候。而在那之前,他倆都幾乎動彈不得,只能在這焦墟裏等死。

金烏聽了顏九變的話,冷笑一聲,道:“看來左不正倒很有心情,要給你來個夾道歡迎,給你備上份出門大禮。”

“這大禮不要也罷。”顏九變道。

“難得我倆…想到了一處。”金烏嗤笑一聲。

這笑聲似是將他倆拖回冰冷無言的境地之中。顏九變低下頭。一時間,他倆沉默無言,過了許久,才聽得顏九變緩聲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