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5章 (三十二)生當復相逢

眼前的光景仿若燒炙地獄。

耀目火海讓高懸於空的白日斂光熄輝,濃煙蔽日,慘叫連天,刺鼻焦臭久縈不散。橫伏於地的不知是誰人的屍骸,被焰苗炙烤得滋剌剌作響。這不由得教人想起十日淩空的上古時代,可那不過是書中傳聞,如今在眼前的卻似是人間地獄。

燒焦的漆黑,火光的艷紅交織於天地之間,滿目盡是淒涼景色。

而就在那交雜的厚重色彩間,有一抹亮眼的雪白。

那是個白衣刀客,腰間長刀上系著兩枚玉佩,邁起步子來時微微曳動,發出相撞時清脆的當啷聲響。那兩枚玉佩都是玉兔的式樣,只是一枚色澤細膩如羊脂,另一枚透亮青瑩,看著卻似是贗品。

白衣刀客扶著紗笠,緩步踏過幹裂的道路。熱風掀起蟬翼似的薄紗,將一頭雪白發絲輕輕拂動。那人就如同一抹雪雲,飄然而至,不染一絲塵埃。

刀客在翻騰火海中止步,停在了一個正頹然跪坐著的老頭兒面前。

老漢一身莊稼人打扮,面龐幹皺,仿若陳年樹皮,如今更因悲慟而難過地皺起,一條條細紋擰在一塊兒。他的身前放著一個小孩兒,似是被刀刃攔腰斬斷,開膛破肚,血淌了一地。

“唉,是我沒看好他。都怪我啊,說著要來天府看看熱鬧,讓阿孔聽到了這話,也高興地隨著我這老東西來了。”老漢垂著頭,絮絮叨叨地道,“阿孔最愛聽大俠們的故事了,每回都要偷偷貓在墻角聽先生說書,我…唉,早知如此,便說什麽都不要他隨著我來!”

幹瘦的拳重重捶在地上。老漢咧開一口黃牙,歪著嘴像小孩兒一樣失聲慟哭,捶胸頓足。他在後悔、懊喪,為沒能護住那孩童而流淚。隨著他來的孩童躲在一旁,好奇而憂心地望著他落淚,卻不敢上前一步。

白衣刀客靜靜地站在他身後,目光悠遠而寧靜,似是無風無瀾,無悲無喜。

那老頭兒哭了好一會,哽咽著喚道:“……小元。”

刀客並無動靜,仿若一尊冰雕雪塑。

老黃牙回過頭去,一把牽住了他的衣角,抹著淚道:“王小元…你是王小元罷?我認得你的!”

“你在嘉定常來咱們的武館耍…還從京城的武官大人手裏幫了老頭子我一把……”老黃牙在這連天火海、異鄉之地見到他,不由得又悲又喜,絮叨著念叨起往事。可他自言自語了好一陣,仍不見那白衣刀客出聲,不由得有些著急,一疊聲地喚道,“小元…王小元!”

白衣刀客無動於衷。

老黃牙神色微變,癡癡地松了牽住他衣角的手。

“是麽…唉,唉,你……你又忘記啦!”老黃牙難過地撇下嘴角,嘆氣道。

他絮絮叨叨地道,“從老頭子我在嘉定見到你的第一回 起,你便是一副懵懵懂懂,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。雖說有金少爺照管著你,可玉白三刀終究不是對付夜叉左不正的長久之計。愈是精深力威的武學,便愈是傷身。唉,總有一天你會被玉白刀害死的啊,王小元。”

這莊稼漢竟說起了玉白刀客之事,且從口氣聽來,他似是與那天下第一的刀客頗為熟識。若是有人在場,聽到這番話,定會大吃一驚。

老黃牙一面嘆氣,一面接著道:“你是不是去尋了玉女心法——也就是支持著你們天山門刀法的本原?唉,真是不好!若是將那玉女心法完完本本地學下來,雖說刀法定會大進,可你只消揮出一刀,便會身死魂滅。這樣的刀法說好倒是好,但說壞也著實很壞…唉……”

他望著那身姿纖柔的刀客,從那身影中看出了昔日少年的青澀模樣。以往的王小元不過是個在金府幹粗活的下仆,做什麽事都畏畏縮縮,不敢輕舉妄動。他總是悄悄地溜到武場前,推開虛掩的門往裏窺視,若是老黃牙叫嚷著讓他進來,他便會羞紅了臉,一溜煙地跑走。

而如今在刀客身上,老黃牙卻並未看出他往日的羞赧可親。站在老黃牙面前的是天山門門主玉求瑕,渾身寒意凜然,仿若新硎利刃,堅冰冷霜。

“老前輩,在下是來請您出山的。”玉求瑕對他的話置若罔聞,淡聲道,“久聞大名,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,不曾識得您真貌。”

他畢恭畢敬地一彎腰,“求您與在下一同對付江湖邪道,候天樓樓主左不正。”

“天下第一卻來央求一個手腳粗鈍的老頭兒,真…是奇事!你知道…老頭子我是誰麽?”老黃牙磕磕巴巴地道,緩緩起身。他面上依然帶著淚痕,卻已露出以往那般懦弱而慈祥的微笑。

說來也奇,先前他看來不過是個衣著樸實臟汙、年邁體衰的莊稼漢,此時他站起身來,舒展筋骨,便似是瞬時撐大體貌。但聽得一陣“噼啪”的骨骼摩擦聲響,他將兩手一展,露出一雙厚實而碩大的手掌來。一眼望去,這老莊稼漢竟虎背熊腰,渾然不復先前的孱弱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