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6章 (三十三)生當復相逢

天穹上仿佛生了一片淤腫,烏青濃煙與血紅焰輝交織在一起,看著怵目驚心。

顏九變緊攥著天雨鐵刀邁出焦墟,他雖拖著一條跛腿,一瘸一拐,卻步履穩健,頗有從容不迫之風。他知道自己將要去赴死,可此時的心情卻既沮頹又高昂。

守在出口的候天樓刺客見到他的身影,就如同嗅聞肉香的餓虎般直撲而來。他們在熱風裏舞出一團團劍花,寒芒逼人。顏九變牙關緊咬,指間牽開天蠶線,銀弦如電射出,轉瞬間布滿候天樓刺客身周。

他揚手起刀,腦海中瞬時浮現出他與金五在竹篁中比劃的光景。弓步,伸臂,起勢,羅刹的刀法與劍法盡皆刻在他心底裏。他在金五的身影後活了許多年,不論什麽都學得極似。此時陡一出刀,雖無本尊力勁,卻先仿了七八分相像。

“……是少樓主出來了!留神!”

候天樓刺客們高叫著,一時間,火海中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那方從焦灰裏鉆出的人影身上。無數道倉皇驚怖的眼神投向他,仿若眾星捧月一般將他高高奉起。顏九變恍神了一刹,若在以前,他該對這種尊崇注目欣喜若狂,此時卻只覺悵然若失。

空有這敬畏又有何用?他是奪衣鬼,是水九,是顏九變,一旦撕下這酷似羅刹的皮囊,他便只是個被人唾罵的惡鬼。

顏九變猛地牽動天蠶線,銀光爍動間,他運起周身氣力,將痛楚拋之腦後,猶如離弦之箭般向前方躥出。刺客們狂嗥而上,劍刃擦著他的面頰而過。顏九變在那鱗鱗劍光裏穿梭,一個秀美的女人在鬼焦神爛的火海之處等著他。

他看到了左不正。這麽多年了,這女人仿佛不曾有過變化。只是今日她未身披堅硬山文甲,一襲雪衣猶如出世纖雲,微微曳動。

奪衣鬼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,臉上纏著白布站在深門重檐之下。縫著的天蠶線的面龐隱隱作痛,他忍痛擡起臉,望著漫天無邊的大雨,檐邊垂落的晶瑩水珠子落在身前女人的臉上。那女人視若珍寶地捧著他的臉,雨珠子淌過她白皙宛若嬌花的面龐,似是一道淚痕。

“你是…我的新主子麽?”他惴惴不安地問,“你要帶我去哪兒?”

左不正伸臂抱住了他,懷抱溫暖而有力。她輕輕緩緩地道:“不,你是易情。師姐來接你了。”

“我們會回到候天樓……那是你一手建起來的…我們的家。”

彎折的街巷裏,黑衣女子撐起蘭竹骨傘,一手牽起一個面上纏著白布的小孩兒。女人邁動輕裊的步子,那小孩兒急匆匆地跟在她身側。兩人穿過雨霧,消失在一片茫茫青灰裏。

恍惚間,顏九變又看到了同樂寺灰白的寺墻與朱紅的門柱,在燭光黯淡的土牢裏,遍體鱗傷的水部刺客顫抖著低聲問他:

“水九…你……不怕左樓主麽?”

那時夜叉布下的數次聲聞令都以慘敗收場,那美艷又有若蛇蠍的女人即便在床幃之事上也顯出殘虐本性,被開膛破肚者有,被徒手擰斷脖頸的人也不在少數。每日都有新的屍首拋入深谷裏,做了白鷙的肉食。

被淩虐之後的水部刺客們坐在土牢裏,四周蔓延著濃郁的血腥氣。

他在給身上創口敷刀尖藥,涼絲絲的藥膏落在艷紅的傷處,漾起一陣異樣的疼痛,似是裂紋般一直蔓延到心底。他頭也不擡地道,

“怕啊。”

“那你為何還能對左樓主曲意逢迎,成日裏口口聲聲地說‘喜歡她’?”

水部刺客們咄咄逼人地問道,忽見那面色蒼白的少年擡起頭來。沉默只延續了片刻,一滴晶瑩淚珠赫然從他眼角垂落,在塵地裏濺開一朵小花。

“那你們想讓我如何是好?”他反問道,語調平靜,卻似生了刺人荊棘。“我若是不騙自己,就再也活不下去了……”

他這一輩子都似是一直走在欺騙旁人的路上。

這張臉孔、這個名字,他的體態、動作與腔調都是從旁人那處竊來的,似乎沒有一份屬於自己的物事。

熊熊焰海裏,奪衣鬼衣角翻飛,宛若一只輕捷飛燕展翅撲向夜叉面前。他在勉強自己受傷的身軀動作,轉眼間血濕重衣。在他的身後,候天樓刺客如趨光蛾子般密密追來,柄柄寒刃密如林立,直指他的背心。

顏九變緊攥天雨鐵刀,他從方才起就一直在設想左不正此時的神色。他如今是左不正最寵溺的金五,她是會如同初見時那般溫柔可親,還是會擺出一副可怖的獰然之色?

可惜這些設想盡皆落空,他閃身至夜叉面前,與她打了個照面。但見她螓首蛾眉依然,妍姿艷質如故,驚心動魄的艷麗不減。但她的臉是茫然的,美目與他相接時流露出一分欣喜,又戛然而止。

“易情!”

左不正的眼眸亮了一亮,卻又很快暗淡下去:“…你不是金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