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5章 (二)只願期白首

二月,嘉定。

此處有三江匯合,雪浪滔滔,又有如流車馬,喧闐商賈。青石街巷蜿蜒交錯,廊坊接連成片,手持小鉦的行販吆喝得連天價響,集市中熱火朝天。在這嘉定,最惹人注目的是道旁、家戶院中皆栽種海紅樹,春來時便會開出或粉白、或艷紅的嬌花,仿佛蔽日彩雲,懸掛枝頭。

在叢叢簇簇的海紅花枝後,有一幢華美高樓,雕梁畫棟,夜裏燈火盛張,時常有伶人在其中咿咿呀呀地唱戲。若是熟知此地的孤老酒客,便會知道那是做皮肉生意的醉春園,園中常會新進些長得水靈嬌嫩的小娃兒,初時做些給倌人燒水洗衣的粗活兒,待到了年紀便會被買去初夜。若是模樣生得好的,便會賣高些價錢。

今日園裏似是來了個貴客。樓上有許多個娃子怯生生地列作一排,著攢絲綢的衣裙,臉上抹了米粉胭脂,都被打扮得花枝招展。有個著灑線繡金衣的富賈正手拈紅木鑲銀絲扇,得意洋洋地受著鴇母的招呼,在這些娃子裏挑來揀去,似是想尋幾個回去做通房丫鬟。

鴇母笑得滿面細紋皺起,熱情地道:“於老爺,您盡管瞧瞧,這些貨是咱們從天下各處精心挑揀來的,就是等著如您這般的貴客帶走的哩。”又對那一排女娃啐道,“還不快給於老爺站好了!”

那於老爺捏著兩撇胡子,仔細地捏著每個娃子的下巴,將她們容顏細細打量過一番,又要仆侍捏過她們身段,看看是否膚白體弱,能討得自家主子歡心。

待走到一個女娃子身前時,於老爺忽地眼皮一跳,摩挲著胡須蹲下身來,湊近那娃子的面龐:“唔……”

“老爺,您相中她了麽?”鴇母笑吟吟地跟過來,兩手不住摩挲搓動,“這是山裏出來的女娃娃,雖沒受過什麽好教養,但勝在臉蛋好看,人也幹凈。”

於老爺對那女娃娃粗聲道:“就要這個了。”

那小女娃一身桃紅裙子,臉蛋紅撲撲的,像熟透的柰果,眉眼清秀。最矚目的是她一對漆溜溜的大眼,活潑靈動,其中似有光華流轉。

鴇母喜出望外,趕忙將那女娃子收拾停當,吩咐龜公連著其余被相中的幾人一齊送去。幾個小女娃被放在騾車上,用布蒙了頭,不一會兒便會被送進於府中,被肆意使喚狎玩。如今這世道便是錢財能買命,富者大於天。

這天夜裏,月明如水,星稀河轉。

於府中靜悄悄一片,青瓦上忽地冒出一個小腦袋。有個著桃紅裙的小孩兒費勁地爬上瓦檐,翻過白墻。

那小女娃翻了墻,一落地,便有個黑影從拐角裏躥出,一把捉住了她手臂,將她揪進暗處裏。

女娃子掙動了幾下,擡頭望去,只見月盤銀輝淺淺地灑將下來,映亮了捉著她的那黑影的面龐。那是個著麻衫褂子的劍眉青年,偏生有著對柔情的桃花眼。女娃娃見了那青年,便不再掙動,任他將自己拖曳進黑暗裏。

待到了巷角,青年把那女娃娃往地上一放,氣喘籲籲地抹著額上汗珠:“笨戳崽子,你是吃空了人家大老爺的糧倉沒拉粑嗎,重死了!”

小女娃沒說話,只是將紅裙一提,掀到肚皮上。只見她身上纏了一圈沉甸甸的錢袋子,稍一輕顫便珰瑯作響。

“爹,這條裙子好熱。”王小元道,“我能不能脫了?”

原來這不是個女孩兒,倒是個生得秀俏的男娃娃。王小元雖口上這樣說,卻已先動起手來,把紅裙往上一掀,整個兒地脫了下來。他底下沒穿褲衩,也不害臊,不一會兒便把自己扒了個精光,白花花的像一條刨了皮的冬瓜。

王太見錢眼開,當即大喜,把王小元身上的錢袋子都卸了下來,一轉眼看到王小元光溜溜地抱著裙子站著,皺眉道:“你沒有換的衣服?”

“我還想問你呢,爹。你沒給我帶來麽?”

“光著屁股蛋成什麽體統?穿上穿上。”王太拍了拍腦袋,發覺真忘了這回事兒,板起臉教訓他道,又抽過他手裏的紅裙,給他套上了。王小元苦著臉,被他夾在胳肢窩底下,一路溜出城外,丟上了惡人溝前來接應的棚車。王太拎著錢袋喜滋滋地上了車棚,將其中碎銀、金粒、首飾倒在車板上,一件件地點數。

坐在前室裏趕車的是個小禿瓢兒,頭上蓋著頂瓜皮小帽,是個叫錢仙兒的十三四歲的少年。此時錢仙兒手裏把著車韁,轉過臉嘻嘻笑道:“王太哥,這回咱們又賺了個錢袋子鼓鼓囊囊!”

王太擡手打了王小元的腦袋一巴掌:“這回帶得少了,你以為你一頓要吃幾碗飯啊?”

“我就帶得了這麽多,要是一次拿太多銀子,身上太重,我會連墻都爬不上來……”王小元委屈巴巴地抗議道。

錢仙兒笑道:“那便只能委屈王太哥把你多賣上幾回,賺些銀子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