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0章 (七)只願期白首

金烏推開門扇,跨過檻木,站在了太公的面前。

他此時拘謹極了,兩手忸怩地背在身後,不住地絞動著衣角。沉默了片刻,他偷眼望向金震,太公正居高臨下地冷眼瞧著他,像在毫無感情地看著一件死物。金烏心裏愈發惴惴不安,垂著腦袋一言不發。

“不過是去換了件衣衫,怎地費了這麽多時候?”金震冷聲道。

“我…我屋裏有個小賊。”金烏將頭埋得更低了些。“我去捉他了……”

金震對這話嗤之以鼻,斥道,“你這娃子,盡是在胡說八道!”過了一會,又問,“長刀練得如何了?”

“招式都…都記下了。”

不苟言笑的老人微微點頭,“你刀法習記得快,可還有許多要學。我如今授你的這長刀法乃唐時楊內常侍所創,雖幾經流轉,可時至今日,已是邊軍中最常用的刀法。你若是再長些年歲,便能斬馬膝,殺夷狄。”

說著他便重重拍了拍金烏的腦袋,道,“不止這長刀,短刀、麻紮槍,弓也要學。我將《教射經》放在書齋之中,今日練罷刀便去看看罷。若是上了沙場,殺的人多了,刀刃會卷,人油會裹住刃身。”

“到了那時,什麽兵刃到了手裏,都要變成你最趁手的寶刀!知道了麽,金烏?”

小少爺蹙著眉,半晌才囁嚅著道:“我……”

“嗯?”金震豹目圓睜,望向金烏。金烏瑟縮了幾分,小臉變得煞白,滿是冷汗。

過了一會兒,金烏才小聲道:“我不想練刀了。我想…想去玩兒。”

自打他記事起,太公對他而言就是個活閻王,成日逼著他在武場裏紮馬步、對著木人樁子練手法步形,沒一日能歇息的。他才不想學這些打打殺殺的刀法劍招,只想像街坊孩童一般能在外頭耍瘋胡跑,鬥草抓子兒。

金震將眉一橫:“胡鬧!”他沉默片刻,忽地勃然大怒,一把揪起金烏衣襟。“你偷溜出去過了?是不是?阿爺同你說過,你決計不能踏出這裏一步!你是不是不聽阿爺的話,自個兒溜出去玩了?”

他高聲怒喝,嚇得金烏栗栗發戰。小少爺被那壯實手臂揪著,兩腳離地,懸在半空裏,卻一動也不敢動,顯是嚇得不輕。

“我沒…沒有。”

“既然沒有,那你身上怎地沾著桑葉?”金震沉聲道,從金烏衣褶中取下一枚寬卵樣的翠葉,又在他身上拍了拍,抖下些草屑來。“咱們庭院中並無桑樹,若不是出過家門一趟,你又怎麽能帶回這片樹葉子?”

金烏嚇得渾身發軟。他確是偷溜出去過一趟,還偷偷到蒸餅攤上換了幾只餅,想藏在房裏,尋個好機會吃進肚中。沒想到今日有個姓王的小賊入了他臥房,把他辛苦買來的餅兒吃了個幹凈。

老人橫眉怒目,揪著他道:“我與你說過許多回,不許踏出家門一步!”

“若是有人看到了你這眼、這相貌……”金震忽地止住了聲,將他往地上一放,重重嘆息,“罷了,罷了!金家怎會出一個如此…”

話雖未說完,金烏卻已大抵猜出了他太公話中的意思。他難過地低著頭,履尖忐忑地磨著地上的沙石。他的模樣生得太奇怪了,一對發綠的眼瞳,總是理不順的微翹發絲,街裏的孩童見著了他,總是會朝他扮鬼臉、扔石子兒,說他是從西邊逃來的鬼怪,不願與他說話,遠遠地逃開。

太公一定也不想他出門被人瞧見,說金家的閑話。他看起來什麽也不缺,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,卻從來不受人待見。

金烏正垂著頭,悶悶地聽著金震的斥罵,卻聽得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
“喂,老頭子。那片葉子是我帶進來的,我方才去街上買些茶籽油,正恰經過廊坊邊的那一溜兒桑樹,興許身上不小心沾了葉子,回來時又落在少爺身上啦。”

一個小腦袋從門扇間探了出來。

說話的人是個作仆侍打扮的小孩兒,穿著潔凈的青布衣衫,已留開了發,用一條白綢束著。王小元笑盈盈地推門走出來,頰邊梨渦淺淺,活像個在府中服侍了些時候的童仆。

他方才在金烏臥房中翻箱倒櫃,好不容易才尋得了件樸素衣衫穿上,又翻出把剪子,把綢衣的袖口裁了,剪下條束發的帶子來。他偷聽了金烏與金震的話片刻,料定這老爺子對儀容極嚴苛,此時便用起了以往混進醉春園時學的待人之禮,乖巧地在金烏身後垂手侍立。

金震蹙眉,將突然冒出的王小元打量了一番:“你是誰?”

王小元信口開河道:“我是新來的小廝兒,專門來服侍少爺的。”

話剛說完,他便見金烏雙目噴火,兇巴巴地瞪視著他,仿佛要將他嚼碎了吞進肚裏。

“…看著挺臉生。”金震淡淡道,“如今入府的仆役都是這末沒教養的麽?”